【火焰纹章封印之剑同人】苍穹焚
食用前几点注意:
·封印之剑同人中篇，主角及cp为米蕾蒂X盖尔
·文笔有限，不喜勿喷
·更新周期不定，三天内完结
希望大家食用开心，非常感谢
01
如果有一天。
我已然忘得了欺骗，经得起敷衍，舍得去留恋，受得住利剑，从此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寒了血液焚了灵魂，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击败我。亦从此再也无法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幸福。
艾雷布历一零零五年，基内维娅女王登基第三年。
奥内逊伯爵于边境起兵谋反，战火燃至王城。
这是史载女王登基后的第七次诸侯作乱，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
薄暮将至，天空仿佛被火焰烧尽，只剩一片血红。
龙骑士团总参谋，加顿将军一身黑甲，微带血迹和尘土的战袍拂过长阶，缓缓向城楼走去。
城墙之上，士兵们或站或坐，疲累不堪，大部分都带着伤口。加顿的身上也带着战乱的痕迹，他的右眼绑着纱布，左肩的战甲内隐隐可见浸血的伤口。
城下军营绵延，尸横遍野。诸侯们倾巢而出，已然失去各地军民支持的他们，徒做困兽之斗，拼死一搏。
年轻的将军立于城墙之上，握着长枪的手不经意收紧，关节泛白。
这连年的杀伐，每一名将兵的内心都早已千疮百孔，恰如这被内忧外患折磨不休的伯尔尼王国。
多么可笑。
这些贪婪和野心，宛如宿命轮回。
凝视着远方残阳如血，加顿眯起眼睛。
这场叛乱本大局已定，然而龙骑士团的领袖米蕾蒂将军却不顾加顿和崔司等人的反对，执意带着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个孩子只身前往敌营。
虽说并非无法理解米蕾蒂的想法，但加顿和其他将官不同，他身上背负着恩师临终的嘱托，他无论如何也要护她的周全。
更何况她的身上，背负着整个国家的重量。
可是太重了。
这一切对一个女子来说，实在是太重了。
加顿能做的，也只有在米蕾蒂的身边辅佐她。可是对于女将军那伤痕累累的心，加顿也好，基内维娅女王也好，崔司将军也好，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然而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基内维娅女王离不开她。
军队离不开她。
百姓们离不开她。
现在的伯尔尼更离不开她。
加顿苦涩地笑，随后望着焚烧起来的天际，喃喃自语。
“盖尔将军，您英灵在上，请保佑米蕾蒂将军和伯尔尼……”
城下诸侯联军大营。
塔诺克将军站在帅帐内，盯着墙壁上的地图，眉头紧锁。
攻城已有半月，然而王军的防守密不透风，整座王城被龙骑士团守得固若金汤，甚至连不久前高喊着基内维娅下台的百姓，如今都在箪食壶浆协助守军，这让塔诺克万分惊愕。
相比之下，自己这边补给已经断绝数十日，士气低落，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败退已是定局。
“该死……！”
老将军一拳砸在墙壁上。
塔诺克并非泛泛之辈，早在迪斯蒙德王时期，他就已经是威震一方的历战猛士，“伯尔尼之乱”时更是一员让艾特鲁斯坎军大为头疼的名将。如今六十三岁高龄的他，麾下聚集了昔日伯尔尼军除去龙骑士团外仅存战力最为强横的两个步兵团和一个骑兵团，率领这些实战经验丰富的老兵，塔诺克加入到了反对基内维娅女王的诸侯联军之中。
虽然深知诸侯们的无能和贪婪，但塔诺克更不信任叛国的皇女基内维娅。
那是引领敌军践踏祖国土地，害得拥有大陆第一强军的伯尔尼王国沦陷于敌手的叛国者。
这种人怎么配做伯尔尼的王。
此次起兵，塔诺克做了各种推演和准备，他自认有七成胜算，却唯独没有算到零落四散的龙骑士团竟有如此战力，加之诸侯联军本阵在三日前就已经和塔诺克断了联系，一波波的斥候有去无返。塔诺克心中不安，却还是认定自己的战法应无破绽，当务之急是用尽一切办法攻破王城，逼基内维娅退位。
可是眼下自己做得到吗？
“红莲的龙骑士米蕾蒂……老夫太小看这个背叛者了……”
咬紧了牙齿，塔诺克愤懑不已。
“将军！外，外面……！”
一名亲兵慌乱地冲进大帐，塔诺克心中暗叫不好，当即拔剑冲了出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到无法言语。
残阳之下，营前的大片空地，无数弓箭瞄准的半空中，飞龙宽大的双翼折射余晖。
鞍上的女子，赤甲炎发，英挺明秀，目光淡漠而平静，仿佛并非孤身处于敌营，傲然孑立。
士兵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擅动一步。
塔诺克攥着剑柄的手生生出汗。
哪里会有领军将帅不带一兵一卒，不通报不交涉，只身一人来到敌方大营的？老将军紧张地思考各种情况，却见米蕾蒂让飞龙缓缓降落，跳下坐骑后向着鞍上伸出双臂，然后抱下一个小小的身影。
塔诺克的目光瞬间锁死。
“诺玛……！？”
抱着老将军的孙女，米蕾蒂向着这边缓缓走来。
欣喜和愤怒同时充斥了塔诺克的思绪。
正是因为奥内逊伯爵告知塔诺克他唯一的亲人已经被基内维娅所杀，他才会愤而下定决心。如今看到孙女安然无恙，老将军几乎要高兴地流下泪来，可是如今敌人的领兵将帅以诺玛为质来到塔诺克面前，必然是要以此胁迫塔诺克屈服。
果然是一群无耻的叛徒。
心底正盘算着要如何与龙骑士团的团长交涉以保孙女安全，红莲般的女子却突然弯了腰，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抱着小女孩的手。
米蕾蒂摸了摸诺玛的脑袋，在塔诺克震惊的目光中，诺玛向着她毫无戒备地一笑，好像是对着姐姐一般挥了挥手，然后扭头跑向塔诺克。
“爷爷！”
“诺玛……！”
把剑扔到一边，塔诺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孙女。
“诶……？爷爷你为什么要哭啊？”
“诺玛……！你有没有受伤？那些人有没有欺负你？！”
颤巍巍的声音，老将军为孙女的失而复得老泪纵横，诺玛却很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小脑袋。
“受伤？没有啊，大姐姐一直都很照顾我，她没有说谎哦，她一开始就告诉我会带我来见爷爷的！”
半晌无言。
塔诺克把孙女拉到背后，重新拾起了剑，起身望着米蕾蒂。
纵然是身陷重围，女子的神情依然平静。
她默然站在那里，秀美的脸庞仅存淡然。
赤红色的瞳孔映着黄昏残光，仿佛没有感情般无笑无泪。
戎马半生，塔诺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
不由得怔住。
“……米蕾蒂将军，老夫感激你送回了诺玛。可我们如今仍是敌人，你这样做的用意还请明示。”
拉回思绪，塔诺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朗声向着米蕾蒂发问。
“塔诺克将军，我代表基内维娅女王来向你谈判。希望你可以悬崖勒马，就此投降。女王向你等保证，只要放下武器回归祖国，女王一律既往不咎。”
她是来劝降的？
塔诺克一阵愕然。
既是劝降，为何要在谈判前白白放弃最有力的筹码？
“……放回老夫的孙女，之后再劝老夫投降，将军，您的举动在下实在不懂。”
“以家属为质胁迫昔日为国征战的将军，这绝不是基内维娅女王会做得出的事情。纵是希望您投降，我们也不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塔诺克略微睁大了眼，凝视着米蕾蒂。
她的声音清凉而冷冽，听不出任何的波澜，仿佛只是一部行使基内维娅女王意志的机器，除此之外复言有它。
“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本劝老夫投降？老夫敬佩将军你孤身犯险的魄力，但是眼下胜负未定，老夫身后仍有诸侯们的大军。更何况，我们已经是叛逆之身，又要如何相信叛国王女的许诺？”
没有回答。
虽然自知底气不足，塔诺克还是没有想到，自己的竟被眼前沉默女子的气势压到说不出话。
令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多久，直到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过来。
“塔，塔诺克将军……！破了，城破了！”
“什么？！攻破王城了吗？！”
塔诺克大是兴奋，斥候的目光却满是惊恐。
“不是！奥内逊伯爵的城破了！诸侯们已经投降，我们败了啊将军！”
“什么？！”
塔诺克猛地看向米蕾蒂，她却好像没有听到这番对话一样，安静如初。
这家伙……难道是来拖住我们行动的饵吗？！
老将军大步上前，拽住斥候的领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奥内逊城据此数百里，附近没有敌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破了？！”
斥候哆嗦着说出一切。
七日前，就在塔诺克和王城守军激战正酣之际，米蕾蒂编成一只龙骑百人队，由她的弟弟崔司亲自率领，趁着夜色出城，绕开正面塔诺克的攻城军队，长途奔袭三日直取诸侯联军本阵，生擒叛军首领奥内逊伯爵，一举平定了叛乱。
七日前……三日……
等等……？！
塔诺克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与本阵的联络为何一直断绝。
早在四日前，这场战争便胜负已定。
“是吗……是我们……败了。”
沉吟片刻，塔诺克重重地叹气，却拔出利剑，直直走向米蕾蒂。
老将军用剑指着女子的脸。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他冷冷地问，看着女子仍面不改色。
“老夫的把柄在你们手里，你们却将她送还。已经获胜，明明可以趁势一举歼灭我军，你却在大局已定后才孤身来到这里……米蕾蒂将军，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你到底想要什么回报，请明言说吧。”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女王希望你们能够投降，回归到故国之中，助我们一臂之力。”
塔诺克的表情开始颤抖。
“你是说……让我向基内维娅女王效忠？”
“我知道，塔诺克将军的兄弟，还有两个儿子，都死在了和艾特鲁斯坎的战争中。”
老将军一愣。
米蕾蒂向前走了一步，塔诺克的剑尖抵住她的肩膀。
“我知道您憎恨我们，憎恨基内维娅女王，也憎恨作为女王骑士的我。”
没想到居然是被她先一步撕开了所有的伤口，塔诺克只觉热血上头。
“没错……老夫恨你们，若不是因为你们的背叛，老夫的兄弟……老夫的孩子们……还有那么多忠勇的将士……他们就不至于那样惨死沙场！”
老将军的声音颤巍巍，米蕾蒂只是看着他，眉目淡淡。
“我就是为此而来。”
塔诺克怔住。
“如果我的命可以抵消老将军内心的怨恨，如果我的死可以让您帮助女王，那么我甘之若饴。”
“你以为老夫不敢吗……！”
被米蕾蒂的平静彻底激怒，塔诺克一剑刺向女子的右肩。
锋刃没入米蕾蒂的身体。
猩红的血液，与赤色战甲仿佛融为一体。
身后的诺玛惊恐地大喊起来。
可是，米蕾蒂依旧淡然。
就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没有痛觉，任凭长剑撕裂血肉，似乎是在等待它接下来没入心脏一般。
“你……为什么不躲！？”
塔诺克拔出剑，踉跄后退。
他这一剑满是破绽，老将军并没想要真的伤米蕾蒂，只是想对女子嘲讽般的淡漠还以颜色，却未曾想她真的不避不闪，让利剑就这么欺身而上。
“……若是我的死能够让您放下怨恨……我就把这条命交给您。拜托了，现在的伯尔尼……再也禁不起内讧了……”
原本清冽的声线终于战栗起来。
周围的士兵们愕然不语，塔诺克苍老的胡须都在发颤，他大声吼道：
“……是你们背叛了赛菲尔王！背叛了伯尔尼！我们绝不能容忍让一个背叛者坐上至尊之位，毁了这个国家！”
“现在再去评判赛菲尔王的功过又有什么意义……女王她登基之后都为国家做过什么……将军您难道不清楚吗，究竟怎样才是对伯尔尼最好的选择……您难道不明白吗……！”
女子的意志却仍不变分毫，甚至不去捂住伤口，任凭鲜血汩汩而下。
“请帮助我们……塔诺克将军……请保护女王……保护这个国家……！”
咣。
武器落地的声音，塔诺克怔然顺着方向望去，看到他的副将扔掉手中的枪。
“够了……将军……别再打了……！”
紧紧闭着眼，副将用吐血般的声音恳求。
接二连三的，士兵们都扔掉了手中的武器。
塔诺克静默良久，转回米蕾蒂。
“……最后一件事……基内维娅女王……她到底想把这个国家变成什么样？”
女子怔了片刻，眼睑低垂，半晌默然开口：
“……一个不会再有人枉死……一个温柔的国家。”
静寂。
“……恕老夫直言，将军你虽年少，但也不是小孩了，这童言无忌般的戏言，你难道真的相信吗？”
“这是我仅存的信仰。”
仿若被烈焰灼烧着的天空，血般的残阳撒落大地。
塔诺克望着米蕾蒂的眼，良久。
最终黯然阖上眼睛。
扔掉手中的剑，缓缓跪下。
“……塔诺克，降了。任何刑罚老夫都愿意接受，只求女王饶过老夫唯一的孙女。”
“……我代表女王接受你们的投降。请放心，你们不会有任何危险，三日后女王会派人前来整编，只是请塔诺克将军继续担任骑兵团的主将。”
“真的不要紧吗……？”
塔诺克微微抬头，声音苦涩。
“现在的伯尔尼需要大家的力量……哪怕一丝一毫也好……我们再也经不起内讧了。”
“老夫明白了……这条命，就交给基内维娅女王吧。”
米蕾蒂点点头，想要走向飞龙却一个踉跄，左手终于按住血流不止，已经失去知觉的右肩。
身边有塔诺克的士兵上前想要搀扶她，她却摇首拒绝。
塔诺克怔然地看着米蕾蒂离去，看着她修长的身在残阳中投下长长的影，脚步那样孤寂，那般沉重。
“爷爷……那个大姐姐，不会笑吗？”
有小手拉着老将军的铠甲，诺玛正睁着大眼睛看他。
“不会笑……？”老将军一时愣怔。
“嗯……虽然大姐姐对我很好，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见她笑过，也没有哭过……这是为什么啊？”
塔诺克的手缓缓地发颤，渐渐地连心头也一起颤抖起来。
抬眼望着米蕾蒂离去的背影，老将军顿觉一股怆然。
不应该这样的。
哀莫大过于心死。
而她，心早已焚作灰烬。
她是女子，本应有良人相伴，举案齐眉，而不应该是如今这般，红衣染血。
可到底，还是晚了。
02
阳光有些刺眼，盖尔伸出手去挡，仍有稀疏的光影撒落于苍蓝的瞳。
彼时他十五岁，初来边城，伯尔尼的国境附近，随身的只有一身黑色战甲，一柄老旧的枪。
他本出身艾特鲁斯坎贵族，父亲亦是威震一方的护国大将，却遭权贵嫉恨，在盖尔刚满十岁那年被国王下狱，受尽折磨而死。
父亲临死前，曾老泪纵横苦劝其不要复仇，只要好好地活下去，纵是为他国效力亦无不可。盖尔几乎为此咬碎了牙齿，最后还是挨不过父亲的极力哀求，缓缓点了头，老人这才含笑而去。
来这里投奔家族世交的伯尔尼龙将玛多克，是父亲早就为其留好的后路。
脚步轻轻地踩上通往兵营的道，踩在叶子上的声音吱呀作响。
时是深秋，满林子的枫叶颜色胜火，仿若绯色的碎片，片片旋落，连空气都染上了朱红的颜色。
一个纤细的身影掠过盖尔的视线。
不由蓦然停下脚步。
着一件纯白的裙，少女眉目清秀，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一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从酒红色的短发刘海下露了出来。
她轻盈地跃着步子，不时地弯下腰，拾起一片又一片小扇子形状的叶，小心地把它们留在洁白的掌心。
她看到了驻足的他，怔了片刻，随即粲然一笑。
一时间天地无声，只剩空气绯红。
那般明净的笑颜，只一眼，就永远都忘不了。
再见是在龙骑士的训练场。
顺利地到达军营，见到闻名遐迩的龙将，然而出乎盖尔意料的是，玛多克竟没有分毫犹豫地收留了他。少年不安地指出自己并不是伯尔尼人，将军却只宽慰地笑着说，只要愿意留在这里，愿意向国家向人民效忠，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伯尔尼的子民。
聆听将军的谆谆教诲，望着精悍的伯尔尼军队和淳朴的伯尔尼百姓，整个国家毫无艾特鲁斯坎的奢靡和慵懒之风，他只觉心头一热。
他本就不善言谈，也没有别的才能，从小只酷爱武艺和兵法，虽无老师教导，其表现出的天份也曾获得过无数赞誉。
若是能在这个国家建功立业，也当不负父亲在天之灵。
少年这样想。
玛多克本欲留盖尔在自己身边做行军文官，却拗不过少年执意请求，便担保他入了位于国内最高的山峰内，伯尔尼军精锐龙骑士团的训练营。
他在那里见到了她。
不过一面之缘，却仿佛故人久别重逢。
一身比她的秀发还要亮眼的红莲战甲，一双淡紫色的战士手套包裹着她到手肘处的手臂，正如保护她到膝盖的轻型长靴，身姿飒飒，英秀明朗。
与先前所见的活泼明朗不同，那精致的容貌和凛然的气质引得无数瞩目，一双赤眸仿若平静的湖水，却深得一眼望不到底。
盖尔看着她远离人群，孤身训练枪术，姿态行云流水，如同万千繁花似锦中一朵孤傲决绝的烈焰红莲。
冥冥之中似乎有谁的指引，两人一组的分队，盖尔和女孩被分到了一起。
就从这里开始，他们以搭档的身份开始龙骑士的训练，一起栉风沐雨，砥砺而行。
天空晴如明镜，远方山黛水天一色，训练场之上他看着她，她明亮的眼里带着恬淡的笑意，顾盼生辉，清凉的声音那样动人。
“我叫米蕾蒂，今后请多多指教。”
是受王妃海蕾妮的担保，以十三岁的年纪进入龙骑士团训练营的插班生。
她性格坦率，很受欢迎，待人待物落落大方，从无半点扭捏之态，总是绽着很浅但是很暖的微笑，好像一片雪花落在大地上，静默无声。
“盖尔……真的很厉害啊，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强大就好了。”
一日训练结束，五十招后落败，向后摔坐在地上的米蕾蒂自嘲地笑笑，言辞间却是充满了真心的敬佩，盖尔走上前伸出手，她便拉着他的手起来。
盖尔看着她清澈的眼。
她的眼神里总会流露出一种叛逆般的坚毅与反抗，对现状的不甘和几缕愤怒的火苗。
她的骨子里仿佛有一层淡淡的悲伤和强烈的愿望，那是一种即使面临毁灭也不会低头的倔强高傲。
盖尔不知其背后的原因，却总有一种淡淡的不安。
虽还不及盖尔，米蕾蒂仍称得上天赋异禀，勤奋刻苦更是十倍于他人，不是男儿胜似男儿，在属于男子的兵营中巾帼不让须眉，亦是新兵中的翘楚，各种战技样样拔尖。
除了骑术。
以龙骑士团的传统训练模式，为了建立和飞龙绝对的联系和信任，最终测试之时，新兵们会背对着悬崖峭壁坠落而下，若是飞龙会自发赶来接住主人，他们就会一起成为伯尔尼龙骑士团的成员。
若是不能，便是命丧长空，志向和生命一并湮没于清风。
虽无情残酷，但这种训练方法也是龙骑士团维持精锐战力的保证。
位列新兵成绩第一和第二的盖尔和米蕾蒂，与飞龙自然是生死相托的亲密伙伴。
本该如此。
四年时光飞逝，最终测试的前日，盖尔正在和自己的飞龙巴特雷斯练习高空俯冲，精彩骑术和流畅滑翔令人目不暇接，可是盖尔却在半空中分明看到了在地上展着翅膀乱跑，慌里慌张左右摆头的飞龙多利菲奴。
那是米蕾蒂的坐骑。
和巴特雷斯一起降落，多利菲奴一看到盖尔就匆忙跑了过来。
虽语言不通，盖尔仍了解了多利菲奴的意思。
米蕾蒂不见了。
盖尔没有片刻迟疑，当即带着两条飞龙下了山。
天空乌云密布，瓢泼般的大雨倾盆而降。巴特雷斯打开翅膀替盖尔遮住雨水，多利菲奴四处乱扒岩石，好像它的主人会在那里一样。
最终找到米蕾蒂的地方是半山腰的一处小山洞。
少女蜷着身体缩在背光的地方，让巴特雷斯和多利菲奴留在洞口，盖尔点亮油灯走过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米蕾蒂猛地转过头来，看清了来人才些许安心下来。
盖尔看到她白皙的脸庞，已然被泪水打湿。
“米蕾蒂……？”
他看到她大大的瞳孔不住颤抖，平日里英气凛然的米蕾蒂，此刻竟像是受伤的小鹿般惊恐无助。
不由得愣住。
用手搭上少女的肩，脱下披风和外套覆在她的身上，两个人并肩而坐。
哪怕是有巴特雷斯和多利菲奴守在洞口，电闪雷鸣仍是那般可怖。
“……我不行啊，盖尔，我真的做不到……我无法骑上多利菲奴……！”
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少女哽咽着开口。
盖尔第一次从米蕾蒂口中听到她的往事。
她的母亲也是王国有名的龙骑士，海蕾妮王妃的亲卫队长。
那是一个坚强而温柔的伯尔尼女人，有着最纯正的血统，一头柔软如同锦缎的酒红色长发和温润如玉的绯色双眸，米蕾蒂和弟弟崔司也很好地继承了母亲精致的容貌。那时，母亲经常载着他们两人，在无边的长空飞翔。
米蕾蒂清晰地记得，母亲最喜欢的就是伯尔尼傍晚的烟霞和暮霭，她经常会带着米蕾蒂和崔司一起翱翔于火烧云聚拢的天际。
米蕾蒂驾驭飞龙的天赋是那样高，七岁就足以让坐骑对自己全心信任，威猛的飞龙背上女孩的小小身影看起来是那样不协调，地面上崔司和基内维娅仰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憧憬。
——我长大以后，也要做和妈妈一样的龙骑士，保护海蕾妮王妃和基内维娅公主！
她那么喜欢母亲，曾经如此信誓旦旦地向母亲说着，只因为母亲笑着摸自己的脑袋就感受到无比满足。
但她的母亲同样是一个美丽而薄命的女人。
那日薄暮似血，先王迪斯蒙德手下的死士前来寻仇，母亲拼死护得海蕾妮王妃和基内维娅公主逃离，在空中驾驭飞龙以一敌十，死战不退。
米蕾蒂抱着年幼的弟弟跟着王妃逃走，她清晰地记着母亲最后的话语，快逃。
最后一次回首，看到无数利箭撕破空气。
米蕾蒂眼睁睁看着。
看着母亲的鲜血绽放在半空中。
看着她重重地从飞龙上坠落，染红了天幕，也将米蕾蒂关于苍穹和夕阳的记忆焚成一片血红。
赛菲尔王借此机会一举铲除了迪斯蒙德王所有的残党，年幼的姐弟却从此永远失去了母亲。
那之后，米蕾蒂再也没飞过。
03
梦魇如影随形。
因亲卫队长的拼死相救而活下来的海蕾妮王妃，感念亡者的忠诚，甄选了世代为将的家族收养她的遗孤。
养祖父和养父二人都是名望甚高的龙骑老将，养母同样温厚贤淑，视姐弟二人为己出。
征得了他们的同意，米蕾蒂在十二岁那年披上母亲的赤色战甲，以成为基内维娅的亲卫队长为目标而努力。
英武善战不逊于其母，养父亦以其为傲。
可是她却始终无法骑上飞龙。
每每触碰飞龙的缰绳，母亲满身鲜血坠落于火海般苍穹的景象便会惊雷般炸裂眼前。
双手颤抖，视线模糊，浑身战栗，脑海一片空白。
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养父理解她，基内维娅也劝阻她，崔司更是拽着姐姐的胳膊哭求不要像母亲一样离开他。
没有人强迫，可是米蕾蒂绝不想违背许给母亲的誓言。
她还是来到了龙骑士团的训练营，各方面成绩都远超他人，和一起长大的飞龙多利菲奴关系亲密，但米蕾蒂仍旧难以克服梦魇和阴影，纵是多利菲奴再怎么弯腰催促自己的主人，她也如同双脚钉在原地，无法前进一步。
最终测试的前夜，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咬紧了牙齿上鞍的米蕾蒂再度尝试失败，还未升空就翻了下去，这样反复了无数次，最终少女背对着多利菲奴头也不回地逃开。
直到盖尔找了过来。
“……该怎么办……盖尔……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这样怎么对得起母亲，怎么对得起崔司，怎么对得起多利菲奴，又要怎么保护基内维娅殿下……！”
狭窄的山洞内，少女的身影是那样孤寂和悲伤。
盖尔沉吟着。
然后一把拽住少女的胳膊。
“盖尔……？！”
走出山洞，大雨依旧滂沱，盖尔用目光制止了想要扑过来的多利菲奴，然后将不知所措的米蕾蒂推上巴特雷斯。
“盖尔！你做什么？！放我下去……呀！！！”
同样翻身上了坐骑，将挣扎着的少女整个护在怀中，盖尔猛地一拉缰绳，巴特雷斯对天长啸，展翼冲向长空。
鞍上空空的多利菲奴紧随其后。
空中不时划过数道白森森的闪电，飞龙下方便是茫茫大海。米蕾蒂脸上全无血色，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有好几次已经产生了自己坠落而下的幻觉，失了言语。
少年的臂弯有着温暖的气息，缓缓地驱逐寒冷和恐惧。
米蕾蒂略微抬眼，看到冰冷的雨水打在盖尔的脸上，他的目光清冷如电，直视着远方。
他用整个身子护住自己，只是单手拉着巴特雷斯的缰绳，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巴特雷斯却一点都不颠簸，飞行平稳迅速。
竟是久违的安心感。
少女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盖尔正紧贴着身体。
胸口苦闷，脉搏上升，瞳孔放大，冰冷的空气中体温却不断上升。
少年却没有半分动摇，只是护着米蕾蒂一路翱翔，似乎是要就此将她带出梦魇。
米蕾蒂知道，他做到了。
最终测试之日，傍晚时分，米蕾蒂和盖尔并肩站在悬崖峭壁之前，一步之远便是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巴特雷斯和多利菲奴不在身边。玛多克，还有所有的新兵都紧张地看着这先行的二人。
向着紧张得脸色发白的米蕾蒂，盖尔伸出手。
仍然是眉深目邃，少年苍蓝的瞳只对着她。
“我们走。”
米蕾蒂迟疑片刻，把自己的手放入盖尔的手心。
然后，两个人一起落了下去。
一时间，他们穿越云雾，朝着无形的海滩极速坠去。
米蕾蒂只觉得噩梦变成了可怕的现实。她会和母亲一样就此死去，再也无法践行和母亲的诺言，无法再见到基内维娅，无法报答养父母的恩情，要留下弟弟一个人——
手上传来力道。米蕾蒂侧过脸去，看到紧抓着自己的盖尔缓缓点头。
狂风在耳边呼啸，她听不见声音，但仍从少年的唇形判断出话语。
——不用怕，我在这里。
接着，盖尔便松开了手。
米蕾蒂顿时陷入恐惧，她拼命地将手伸向盖尔，少年却微微笑着指向天空。
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抬头一看，两道长长的影子正朝他们飞来。
巴特雷斯和多利菲奴迅速飞到他们下方，让盖尔和米蕾蒂落在背上。
梦魇如同烟云消散。
米蕾蒂颤抖着抓紧多利菲奴的缰绳，却不是因为恐惧。
随着响彻天际的怒吼，两条飞龙背负着他们在金色的海面上破浪而行，米蕾蒂能感觉到海浪拍打在她的脸上，少女的脸上露出孩童般开心的笑靥。
随后他们冲入绯红的云端，周围的迷雾就像被霞光映射的大海，苍穹红得仿若要燃烧起来，礁岸，石塔，高山还有整个训练场都在他们背后越变越小。
“谢谢你。”
米蕾蒂抚摸多利菲奴的脖颈，飞龙也回头看着她，米蕾蒂发誓她看到这小家伙在傻笑。
在身边翱翔的盖尔，一直看着米蕾蒂，嘴角不经意勾起弧度。
少年的容颜素净明朗，浅淡的笑容那样好看，竟让米蕾蒂移不开目光。
那个瞬间，米蕾蒂确信了一件事。
确信只要有他在身边，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
是的。
只要和盖尔一起。
和盖尔一起。
04
安静的脚步踏碎一地月光。
今晚有着明亮的月色，化成冰凉的碎片零落满天。
手中捧着纯白的花束，米蕾蒂向着母亲长眠的墓地走去。
自那场最终测试已经过去了两年。
盖尔和米蕾蒂都已经成为伯尔尼正规军的龙骑士，就连崔司都不甘其后。曾经哭喊不希望姐姐离开自己的男孩，也长成了坚毅的少年，说着要像个男子汉一样保护姐姐，成为勇敢的伯尔尼龙骑士。
米蕾蒂最初坚决不同意，不想崔司竟跑去找了盖尔。
“只是被姐姐保护的弟弟，这对崔司来说已经不只是自尊的问题了。”
盖尔半是无奈地劝了米蕾蒂，少女也挨不住弟弟的执意请求，最后只能点头。
如今，米蕾蒂仍然以基内维娅公主的亲卫队长为目标努力。而立下无数军功的盖尔，被玛多克将军数次提拔，更是引起了赛菲尔王的关注，一度成了三龙将的候补。
米蕾蒂和崔司那样为他高兴，却未曾想颇具将才的盖尔最终还是与这个位置失之交臂。
他不是伯尔尼人。
只凭此一句，纳西恩便夺走了龙将之位。
米蕾蒂为此愤愤不平，少年却只是摇头。
“我只为报答这收留了我的国家，又岂会贪恋权位，国王陛下肯重用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况且在玛多克将军的麾下，我才有施展的余地。”
他毫不气馁，对少女浅笑。
这个人一直这样，没有半分予取予求。
米蕾蒂抬起眼，龙背上少年俊朗的身影，在残阳暮色下如同神祇般夺目。
不觉恍神。
母亲的忌日，崔司不巧正在军营进行最终测试。盖尔本想陪着米蕾蒂，但少女思虑良久，还是摇首婉拒。少年也不多问，对她说了注意安全，便目送她离开。
总觉得还不是时候。
米蕾蒂红着脸想。
来到位于半山腰的陵园，夜色愈沉，月华清冷，整片大地覆着一层银白色的薄纱。
陵园的入口处，有着两个人影。
金色长发折射着月光，女子华贵的气质那般引人注目。
“……基内维娅殿下？”
因为过于惊讶，米蕾蒂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听到了声音，年轻的公主抬起头，看到米蕾蒂也有一刻的愣怔，但随即微微笑起来，然后重新温柔地摸了摸面前小男孩的头。
“……艾伦姐姐会送你回家的，下一次不可以再随便乱跑了哦，可以和我约定吗？”
“嗯！嗯！我明白了！谢谢大姐姐！”
是个穿着粗布衫的小男孩，想来是哪家的孩子夜里迷路跑到了这里。基内维娅微笑着和小男孩勾了勾小拇指，然后站起身。
穿着修女服的侍从艾伦也看到了米蕾蒂，对着她微微鞠躬，米蕾蒂也回礼。
艾伦牵着男孩的手离开，米蕾蒂走到基内维娅面前。
“米蕾蒂。”
道出友人的名字，基内维娅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靥，夜幕之下却仿佛阳光般温暖。
米蕾蒂从很久以前就觉得，公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质，似乎只要和她站在一起就能感受宁静和安心。
也许是因为她的性格使然，就连刚才的平民小孩都能对她毫无戒备地敞开心扉。
“基内维娅殿下……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收回脱缰的思绪，米蕾蒂单膝跪下慌忙行礼。
基内维娅似乎是在苦笑，然后扶起自己的朋友。
“因为今日……是亚莉珊德拉伯母的忌日不是吗？”
米蕾蒂的心里泛起涟漪。
公主的神态却自然而然，仿佛本就该如此。
她们一起来到墓碑前，放下两束纯白的花，双手合十，默然而立。
“……真悲哀啊。”
一旁的基内维娅黯然开口。
米蕾蒂转向她。
“那些人……自称父王忠臣的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父王已经去世了，伯尔尼也好不容易迎来了安定，更何况……父王有诸般过错也是事实……那些人做了这样的事情……除了从海蕾妮母妃身边夺走朋友，从米蕾蒂的身边夺走母亲……还能有什么意义……”
眼角盈着珠光，基内维娅仿佛喃喃自语。
她的母亲是父王迪斯蒙德的挚爱，却因为出身低微没能成为王妃，生下基内维娅之后更是不幸香消玉殒。
迪斯蒙德为此迁怒于海蕾妮王妃母子二人，对他们充满了厌恶和痛恨，嫉恨万分的海蕾妮也曾一度处处刁难基内维娅，虽然温厚的赛菲尔一直在努力试图改善这样的情况，但在这样的王室家族内，基内维娅一直觉得如履薄冰。
悲剧终究还是发生了。
一杯父予子的毒酒断送了所有的希望，绝望的赛菲尔弑君登位，心怀愧疚的海蕾妮收养了尚且年幼的基内维娅，待她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想要为自己昔日的过错做出补偿。
虽然迪斯蒙德是凡庸无道的王，但对于基内维娅来说，他仍是一个好父亲。在知道他被人杀害的时候，当然无法抑制对杀死他的人的憎恨之情。
憎恨，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情。而在知道杀害父王的人是自己的哥哥赛菲尔后，她的憎恨便不知被遗失在了哪个角落。
留下的，是已经变形和变质的，无能为力的悲伤。
为什么会这样？已经回不去了吗？就连亲人间的羁绊和温暖的回忆都失去，再也回不去了吗？
“不是这样的……母妃，哥哥和我理想中的伯尔尼……不是这样的国家……”
要让哥哥停止错误的行为，就要指引他走向正确的方向。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基内维娅的思绪难平，泪水终究还是顺着面颊而下，她抬起眼仰望着树叶间漏下的斑驳月华。
“基内维娅殿下……您理想中的伯尔尼，是什么样的呢？”
聆听了基内维娅的话语，米蕾蒂蓦地开口问道。
“一个不会再有人枉死……一个温柔的国家。”
沉默了片刻，基内维娅悲哀而沉静地说了。
天幕暗蓝，寂静和轻柔的空气如同不慎被打翻的墨水，无声而缓慢地匀散了天地。
米蕾蒂注视着公主的侧脸，在内心反复思忖着她的话语，只觉有信仰油然而生，正准备说些什么，基内维娅却先一步开口。
“米蕾蒂，我……不希望你成为我的亲卫队长。”
听了这句，米蕾蒂顿时手脚冰凉，惊愕万分地看着主君。
“殿下……？！这是为什么？！”
“伯母为了保护我们而死……这份恩情，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海蕾妮母妃她……非常重视亚莉珊德拉伯母，时至今日还在哀叹失去她的事实……”
公主说着转过身，明亮的双眼泪光闪闪，双手把米蕾蒂的右手包起来。
“米蕾蒂，我也一样，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你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我已经失去了父王，我……不能再失去你……若是你成为了亲卫队长，也和伯母一样为了保护我而死的话……我……我……”
手背上清楚地传来基内维娅的颤抖。
米蕾蒂怔怔地看着主君，她看到清澈的泪水顺着金发少女的脸庞滑落。
默然片刻，她用左手按住基内维娅的双手，单膝跪下。
“就算做不成殿下的亲卫队长，我也会随时为了保护殿下献出生命。”
“米蕾蒂……？！”
贵为一国公主的基内维娅竟是有些惶措，连忙想要把米蕾蒂拉起来，米蕾蒂却只是浅笑着开口：
“基内维娅殿下，我是骄傲的伯尔尼骑士，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对于我来说，守护您和伯尔尼王国便是天职。就像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直到最后，都在坚守作为王妃骑士的荣耀……我以那样的母亲为傲。”
“……”
基内维娅半晌无言，碧色双瞳却浮起悲伤和愧疚。
“不过请您放心，殿下，我不会轻易去死的。还是说，您认为您的亲卫队长是会简单死去的无能之辈吗？”
起身，和基内维娅的手叠在一切，米蕾蒂的笑颜自信而爽朗。
“属下一定会珍惜生命，因为我还有想要守护的人，有想要守护的国……而且我想要和基内维娅殿下一起去创造，去见证殿下所说的，不会再有人枉死的，温柔的国家。”
注视了米蕾蒂的脸庞许久。
基内维娅阖上含泪的双目，握紧了赤发少女的手。
05
深秋的伯尔尼，是属于夕阳和枫叶的季节。
为了庆祝崔司正式加入龙骑士团，米蕾蒂，盖尔，崔司，基内维娅，艾伦五个人一起来到这片训练场军营不远处的枫叶林野餐。因为期待三位女性亲自下厨做好的餐点，崔司一整夜都没睡着觉。
一树树绚烂枫叶风姿胜火，染上黄昏的色彩，愈发艳似灼烧，幽静的小道上铺满绯色碎片，天地间都带了朱红的温度。
基内维娅和艾伦都心醉于这番美景。
然而也只有盖尔和米蕾蒂才知道，这里正是他们第一次邂逅的场所。
铺在参天枫树下的餐布，基内维娅很开心地摆放餐具。盖尔躺在粗壮的树枝上闭目养神。崔司则端坐在同一根树枝上，向盖尔请教各种战术技巧。
这段日子以来，盖尔几乎成了崔司的私人导师，崔司作为龙骑士的所有技艺都是盖尔一手训练而成。
米蕾蒂靠在树上静静地看书，怯生生的艾伦躲在米蕾蒂的身边不敢露面。性格腼腆的修女有着男性恐惧症，虽然知道盖尔不是坏人，但还是不敢靠近盖尔方圆三米之内，让盖尔和米蕾蒂笑得无可奈何。
说来也奇怪，艾伦独独不害怕崔司。也只有和崔司说话的时候，艾伦才会像平时一样平静。
而崔司对待艾伦也与常人不同，总会表现出一种非常强烈的保护欲。米蕾蒂的弟弟一向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却在知道了艾伦喜欢花之后常常骑着飞龙跑去深山。一来二往，艾伦的小花园里几乎都是崔司采来的各式花束。
米蕾蒂看出弟弟的心思，偶尔忍不住打趣他，却总是被弟弟反诘自己和盖尔的关系，惹得少女恨不得弹弟弟的脑门，每次这种时候基内维娅都会笑吟吟地插到两人中间，艾伦在一旁不明所以歪着脑袋，盖尔则扭过头去，脸上有不易发觉的红晕。
俨然成了一家人。
丰盛的野餐后，米蕾蒂一人站在森林边缘眺望天空。
时近傍晚，夕阳西斜，万里晴空仿佛披上一层灿艳的薄纱，正是绯红的颜色，仿若与这片骄阳般的枫叶林相接一体。长天烈日，火焰般的余晖仿佛要焚尽苍穹。
今日五人皆是穿着常服，米蕾蒂特意穿了一件纯白的裙，一如她与少年的初见。
她本就喜好雪样的白，今日特意穿了自己这唯一一件裙子，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他在身后望着她。
他望着余晖漫过她的全身，一袭白裙纤尘不染，宛如在夕阳下悠然收拢羽翼的天使。
美得令他心悸。
“……怎么了，米蕾蒂，一个人在这里。”
甩甩脑袋稳下了思绪，盖尔走到米蕾蒂身边。
少女也回头看着她。
微风拂起盖尔群青色的长发，他的表情清爽而不带一丝迷茫。
听了盖尔关切的询问，米蕾蒂看上去很是踌躇，双手绞在一起，低下头去，红色的碎发遮住了她的表情，似乎是在下什么决心一般。
“……米蕾蒂？”
盖尔皱起了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少女在盖尔心里所占的位置越来越大，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心弦。
米蕾蒂此刻的异样更是让盖尔感到不安，不禁向她靠了过去。
明亮的赤色双瞳突然出现在眼前。
猝不及防的，少女踮起脚尖，在盖尔的脸上蜻蜓点水般留下一吻。
彻底怔住。
拉开了距离，米蕾蒂双颊微醺，左手握着右臂，微微颔首。
刹那间岁月无声。
盖尔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震天撼地。
清风掠过，哗啦啦一阵叶随之而落，将他们笼罩在一片朱色的枫叶雨之中。
“唔咳。”
轻咳声让两人同时浑身一抖。
“盖尔，我是不是可以改口叫你姐夫了？”
“崔，崔司……！”
回首看去，崔司表情满是坏笑，艾伦脸红得要冒烟。
基内维娅突然出现在后面，两只手一边一个衣领，微笑着把石化的艾伦和满脸找茬欲望的崔司拖走。
片刻后，米蕾蒂和盖尔竟是心有灵犀般相视一笑。
不再扭捏，十指相扣，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我爱这个国家。温暖，宽广。我爱这国家的日升月落，春夏更替。这里有着基内维娅殿下，有崔司，有艾伦，有盖尔你，还有着母亲深爱的火烧烟霞。只要有这些在，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都能鼓起勇气继续战斗。”
声线清亮如甘泉，米蕾蒂的声音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来年，我们再一起到这里看枫叶吧。”
回眸看向盖尔，少女的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颜。
她这样与恋人约定。
“不……不止来年，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要来这里。”
盖尔看着她明净的笑颜，也笑。
“好啊。”
06
战争。
赛菲尔王登基的第四年，伯尔尼这台巨大的战争机器便轰隆隆地动起来。
王国各地的军队纷纷向四境集结，士兵们枕戈待旦，将领们厉兵秣马，国王一声令下，以大陆最强为傲的伯尔尼军全线出击发动侵略，无数邻国城池一朝沦陷。
伊利亚，萨卡，利西亚……伯尔尼的铁蹄肆意践踏他国的国土，世间百姓哭喊无门，无数忠魂血洒沙场。
鲜血，杀戮，嘶吼，烈焰，死亡。
有伯尔尼的士兵，钢刀砍掉了利西亚骑士的头，对方的长矛亦将其身体整个贯穿，就这样停下，静静地留在战场上，仿佛一尊奇特的雕塑。
有平民的房屋熊熊燃烧，老父亲拼死替家人扛住快要倒塌的房梁，远方的流矢却没入白发人的胸膛。
有幼小的尸体躺在一片砂砾之中，被烧焦的小手旁是被开膛破肚的小熊玩偶。
飞龙上的女子，目睹着这尸横遍野，赤色的瞳仁忍不住颤抖。
——不是这样的……母妃，哥哥和我理想中的伯尔尼……不是这样的国家……——
忽然间，米蕾蒂的脑海里回想起基内维娅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不要挪开视线，米蕾蒂。”
身边的盖尔，按住恋人的肩，语气沉重。
“好好看清楚，这就是战争。”
她说不出话，最终也只能狠狠闭了眼。
玛多克的谏言终被驳回。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龙将最终下定决心，无论自己的王走向何方，他都自当如往前一样，惟自己的陛下所驱驰，保卫其到最后一刻。
盖尔决意追随玛多克。
崔司受命去了纳巴塔沙漠前线。
基内维娅和艾伦自战争起始便失踪。
米蕾蒂受命出发找回可能携火焰纹章逃走的主君。
龙将准允盖尔协助米蕾蒂，两人一路找遍伯尔尼的所有占领区，一直到西方三岛都无功而返。
米蕾蒂万分焦虑，这兵荒马乱，基内维娅只带了艾伦一人，这让她又气愤又恐慌，若是基内维娅因为没有能战的护卫而有个万一，她纵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行至密斯尔半岛的古城旁，玛多克派来传令兵命盖尔与其会和。
盖尔沉吟着，神情苦楚。
不自然的沉默笼罩了二人。
米蕾蒂虽有不舍，仍是劝慰恋人安心归队，对他说自己早已能够独当一面，只要等战争结束后重逢便好。
男子却突然转过脸看着她，女子从他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悲哀和诀别。
“米蕾蒂……你一定要找到基内维娅殿下。”
“盖，盖尔？怎么了，突然的。”
“听好了，米蕾蒂。我等是骄傲的伯尔尼骑士，我等以卫护国土百姓为天职，我等誓死效忠自己的主君。”
盖尔字字铿锵，米蕾蒂却听得惶恐不安。正准备出言质问，男子先一步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揽过她的肩，将米蕾蒂整个人揽入怀中。
“盖尔？！”
“玛多克将军和我……都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可是你和崔司不一样……你们还有机会……”
一手攥紧了长枪，一手收紧了臂膀，盖尔紧紧抱着自己的恋人。
米蕾蒂的脸庞紧贴着盖尔的脖颈，男子温热的气息掠过她的耳际。
“……活下去，米蕾蒂。为了基内维娅殿下，为了我……为了伯尔尼……一定活下去。”
松手如同开始那般突然，盖尔深深望了不知所措的米蕾蒂最后一眼，随即飞身骑上巴特雷斯，直冲天际。
“等——盖尔！”
女子向前追了几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
心头泛起巨大的不安，盖尔留下的话语让她始终无法平静。
直到在古城内见到被赛菲尔王从反政变派手中强行带回的基内维娅。
阔别三月的重逢，公主面对着自己的亲卫队长，毅然决然地用利剑架住自己的脖子。
“……再这样下去，这个世界……都会被哥哥的军队所吞噬。不管是什么样的借口，现在哥哥的所作所为，只是以力量来支配人。那样发展下去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求求你，米蕾蒂！放我走吧……让我逃离这里！”
——不是这样的……母妃，哥哥和我理想中的伯尔尼……不是这样的国家——
——活下去，米蕾蒂。为了基内维娅殿下，为了我……为了伯尔尼……一定活下去——
那日公主的喃喃自语近在耳旁，和盖尔泣血般的倾诉渐渐重叠在一起。
女子几乎将嘴唇咬出了血。
她终是站在了艾特鲁斯坎的阵营。
背叛者米蕾蒂。
叛国王女的骑士。
这样的污名，渐渐地在伯尔尼军中传开。
就连身为战友的艾特鲁斯坎军，投向米蕾蒂的视线亦是怀疑和不信任。
艾伦为米蕾蒂的处境惶惶不安，基内维娅更为此是愧疚万分。
每当如此，米蕾蒂都只是摇头笑笑，然后将二人护在身后，只身一人与昔日同胞刀兵相见。
她们已无退路可走。
基内维娅是，艾伦是，米蕾蒂也是。
作为投诚者，她倍受非议和猜忌，可是作为军中唯一的龙骑士，仍是受到了知人善用的罗伊提拔，在前线奋战，赤色战甲鲜血弥漫。
只有盖尔明白，米蕾蒂本不是很喜红色，她更爱纯净的洁白，可是却无奈。
这战场之上，如何容得下纯白。
杀伐难歇。
07
时是深夜，玉盘般的明月高挂天际，斑驳阴森的树影阴森可怖。
扯开挡路的枝蔓，崔司缓步走到林间的平地处，等待那人的赴约。
这里是伯尔尼本土，已经被要塞化的封印神殿附近。
战火绵延已是半年。
初期形势一片大好的伯尔尼军，几乎占领了大半个艾雷布大陆，却最终在利西亚进军受阻。菲雷领的罗伊扯起反抗的大旗，这一开始并不被伯尔尼所重视的年轻公子，和同伴们一路走来，不仅收复了利西亚全境，甚至挫败了艾特鲁斯坎的政变阴谋，就连伊利亚和萨卡都得到了解放。
为了彻底终结伯尔尼的侵略行径，大陆各地的军队陆续聚集到罗伊的麾下，反攻至伯尔尼境内，艾特鲁斯坎军终于与玛多克将军率领的伯尔尼主力军对峙。
大战一触即发。
米蕾蒂叛变之后，崔司便遭到了冷遇和软禁。
连战连败的纳西恩，欲以处斩崔司以转移自己的无能评价，却被盖尔提前得到了消息。
——去和米蕾蒂见一面，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分析。一切都要过后再决定——
这么嘱托了崔司，盖尔将恋人的弟弟藏在纳西恩的视线范围之外，随即离开。
年轻气盛的少年，一心只想着为国而战，也曾一度愤慨于基内维娅和姐姐的投敌。
艾特鲁斯坎军前来收复王都阿克雷亚之时，米蕾蒂银枪在手，和多利菲奴配合默契，风卷残云般击溃昔日的战友。
“为了那个公主，姐姐连祖国、亲人、恋人也可以舍弃吗？！为了那个……背叛自己的亲哥哥的任性公主……！”
趁着兵荒马乱与姐姐见面的崔司，大声责难基内维娅和米蕾蒂的做法，却被一个耳光生生打醒。
“崔司，就算你是我弟弟，我也绝不允许你侮辱殿下！真正一心为伯尔尼着想的，不是国王陛下，而是基内维娅殿下！确实我也曾质疑过殿下的做法，但是跟随了她这么久，我坚信不移，如今只有殿下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我是骄傲的伯尔尼骑士，我誓死效忠自己的主君！”
那是姐姐第一次打他。
崔司清楚地看到，那个一向坚强，在自己面前永远那般可靠的的姐姐，明亮的眼中噙着泪水。
为自己不经大脑的发言追悔莫及，崔司放下手中的枪。
盖尔的话语在脑中想起，他决定和姐姐走上同样的道路。
起初，他只是想要保护姐姐，并未过多思考是非黑白大义所在。可是正如米蕾蒂所说，追随基内维娅越久，崔司便越是为自己当初的目光短浅而羞愧。
祖国已经深陷泥沼。
侵略者虽强必戮，天道昭昭，背负了无数血债的伯尔尼必须付出代价，以赛菲尔王的做法，伯尔尼没有未来可言。
崔司庆幸自己最终看清了真相。
可是他明白，有一个人比自己，比姐姐，甚至比基内维娅都看得更清楚。
盖尔不该是敌人。
他不该站在那里。
大战前夕，崔司得到罗伊的允许，瞒着基内维娅和米蕾蒂，向盖尔递送了书信。
时过午夜，在远离双方大营的山腰树林间大片空地，盖尔如约而至。
“崔司，精神不错呢。”
崔司一愣。
月光下的黑铠将军，月光滑落他苍蓝的头发，神态自然而然，就好像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盖尔……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一战吗？！”红发少年心绪难平，向前迈出一步，“为什么我们非得是敌人不可？！为什么我们非要兵刃相见？！”
“太天真了，崔司！”将军的脸色猛得一变，“你离开伯尔尼的时候，没有做过那种准备吗？你不是已经有了觉悟才跟伯尔尼作战的吗？！”
“不是的！我……已经有觉悟了！要向祖国伯尔尼作战……到现在也很痛苦……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相信姐姐和基内维娅殿下……我相信她们是正确的！”
“那就不要迷惑，将妨碍自己的人打倒！不管对方是谁！”
盖尔的话语掷地有声，崔司却只觉热血上头。
“盖尔！你明明比我更明白！你比我更明白这场战争伯尔尼没有大义可言，这样下去祖国根本不会有未来！我不相信那样的你会盲目忠君！到我们这边来吧盖尔，姐姐在等着你啊！”
月光清冷，崔司激动的话语徐徐淹没在风中。
盖尔静默半晌，然后转身，只对着苍白圆月。
阖眼片刻后睁开，语调陡然沧桑。
“……那么，我们做个假设好了。假如我现在为了你口中的大义，叛变到艾特鲁斯坎军去，我们之间确实可以避免一战。但是，之后呢？”
“之，之后？”
“我手下的龙骑士部队随我投诚，玛多克将军弃守封印神殿，王城卫队拱手献上王城。之后呢？艾特鲁斯坎兵不血刃占领伯尔尼，身为大陆最强的伯尔尼军竟不发一兵一卒……这种结果，你能想象吗？”
完全被问住，崔司愕然地看着亦兄亦友的盖尔，心中隐隐有了惨烈的预感。
“你们口中的大义，固然是正道。你所说的伯尔尼这样下来没有未来，我也很清楚，玛多克将军，还有将兵们当然也清楚。但是若我们每一个人都依照所谓的大义行事，随你们一同反叛伯尔尼，那这个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崔司思虑片刻，竟是手脚冰凉。
“敌军的铁蹄践踏上本国的国土，却无人愿意为守护国家而战，必然国将不国！对错只在一念之间，这世界上并非只有简单的是非黑白。所谓的国家，不是制度，更不是领土，而是人民！无论国家究竟是否走上歧途，都必须有愿意为之而战的人！抗击边境烽火，卫护国土百姓，身为伯尔尼的军人这才是天职！这是军队的尊严，军人的骄傲，更是国家必须存留的姿态！若是无人愿意为国而战，这个国家就完了！”
一步，两步。
崔司不由向后退去。
他手脚发颤，愕然地看着盖尔，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无法阻止，也无法挽回。
“后人说我们愚忠也好，说我们无知也罢……但是无论如何，总得有人去做吧？更何况比起我们，基内维娅殿下的道路会更加艰难。崔司，尽管我们做了不同的选择，但我们同样在为国尽忠……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把你们当过叛徒……玛多克将军也一样。”
他上前，把手搭在崔司肩上。
对着恋人的弟弟，亦是自己的学生和朋友，盖尔最后一次嘱托道：
“玛多克将军和我……或许会在这里止步，但是伯尔尼绝不会就此灭亡，我等把这个国家的未来……托付给你们。”
言罢，将军拿过树边的枪，飞龙巴特雷斯来到他的身边。
“盖尔！！！”
崔司看着盖尔身边，心中清楚这一次便是永诀，脑海里浮现出姐姐米蕾蒂的脸，未经思考怒吼便直接冲出了喉咙。
“你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可是你对得起姐姐吗！！！？？？”
崔司悲愤的大喊响彻夜幕。
盖尔停下脚步。
他低头站着，片刻后向着后方侧过脸，浅笑竟是惨白。
“……这就是战争，身为军人，我们都别无选择。”
男子翻身骑上飞龙，巴特雷斯挥动双翼，苍蓝的月光勾勒出龙骑士的轮廓。
他最后一次看向崔司。
“崔司啊，你已经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伯尔尼龙骑士了……我和米蕾蒂以你为傲。”
言罢，盖尔驾驭飞龙离去。
崔司身体缓缓垮下去，一拳狠狠砸在地面上。
号角声响起。
万马奔腾连地面都在颤抖，飞龙和天马的翅膀遮蔽天空。
战役提前打响。
那一夜，上弦月焚于漫天血红。
08
战火烧破了天空，仿若星辰都倾泻下来。
艾特鲁斯坎军和伯尔尼军的厮杀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傍晚，血色同时漫过大地和天幕。
双方已然杀红了眼，愤怒的嘶吼和临死的悲鸣响彻整个战场，烈焰和硝烟覆盖了大地，时时有猩红的血珠飞溅于半空，随即就是尸体坠向地面可怕而沉闷的响声。
战场之上人命如草芥。
艾尔芬布下山间奇兵，声东击西将伯尔尼军右翼纵向撕裂，玛多克将军苦心半月的布阵完全崩溃，可是拥有强烈自尊的封印神殿守军断然不能接受如此轻易退却的事实，未等玛多克下令，数万人便惊雷般炸开，轰然迎击而上，和艾特鲁斯坎主力杀得难舍难分。
率领偏师的盖尔眼见战况胶着，亲点了五百名精锐龙骑士，自背山处悄无声息地进军，突然出现在罗伊镇守的主营之前。艾特鲁斯坎军登时阵脚大乱，盖尔一声怒吼挥下长枪，龙骑军团便黑压压呼啸而下。
眼看对方战线发生动摇，伯尔尼军立刻发动潮水般的反扑。浴血于长空的米蕾蒂看着这一片混乱，心知必是迄今没有出现的盖尔有了动作。一同奋战的弟弟和伊利亚天马骑士团的战友向其大喊快去，米蕾蒂感激地颔首，随即和多利菲奴一同转向本阵。
火光将天空的最后一抹清澄都烧至干涸。
米蕾蒂看到盖尔疾如闪电般撕扯着罗伊亲自指挥的阵线，他们几乎就要攻陷了艾特鲁斯坎的本阵。
罗伊狠狠地咬了牙，高高举起手中长剑。
待到挥下，数百名弓兵自山林伪装中齐出。
箭雨之下，龙骑士们血洒长空，
冲在最前方的盖尔，胸膛迎面挨了一箭，紧接着有投枪穿胸而过。
他咬紧满是鲜血的牙，轰雷般落入有重甲骑士护卫的弓兵阵。
仅凭一人之力，竟生生地将数百人击退，却终究身受数创，难以为继。
米蕾蒂眼睁睁看着。
她看着遍体鳞伤的巴特雷斯早没了呼吸，仍机械般挥舞着翅膀。
她看着横扫战场的银色长枪，从男子手中脱落。
她看着他身体倾斜，自半空中重重坠落。
一时间和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盖尔！！！”
女子的凄唤划破长空。
战火熊熊燃烧，堆尸如山。
杀伐不停，嘶吼声响彻耳畔，火与血漫成焰海，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盖尔……盖尔……！”
男子身体已然失了知觉，嘴角渗着鲜血，仍勉强抬起手，微笑着替恋人拭去泪水。
“米蕾蒂，不要哭……我们是骄傲的伯尔尼骑士，誓死……效忠自己的主君……我们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她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抓着盖尔的胸口。
“这就是……最后了吧……我有话要对你说……米蕾蒂，和你相遇真的太好了……作为龙骑士一起钻研武义，一起并肩作战，一起眺望夕阳的日子……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盖尔，我，我也……！”
“再见了，米蕾蒂……若有来世，真想和你在和平的时代相遇啊……”
“盖尔，不要走，盖尔——！！！”
米蕾蒂哭喊着死死按住盖尔的伤口，鲜血汩汩而下，男子的生命也在一点点的流逝。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的……！
没有发动战争，没有贪恋权位，没有予取予求。
最后，却要他们以命殉国。
苍生何辜。
遍身鲜血的男子，力气和意识都在缓缓地远去，最终他勉强抬起手，轻轻拂过伏在自己身上痛哭的女子的脸，然后手掌放进她的掌心。
染血的手指，断断续续，一笔一笔，在米蕾蒂的掌心留下一个字。
盖尔的手停下了。
米蕾蒂止住了哭泣，身体猛地一震。
——我爱这个国家。温暖，宽广，我爱这国家的日升月落，春夏更替。这里有着基内维娅殿下，有崔司，有艾伦，有盖尔你，还有着母亲深爱的火烧烟霞。只要有这些在，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都能鼓起勇气继续战斗——
掌心中的另一只手，缓缓滑落。
望了恋人最后一眼，男子的目光满溢愧疚和留恋，终还是阖了双目，没了气息。
米蕾蒂死死咬着牙，她逼迫自己一点一点松开盖尔的身体。
她起了身，脸上染了血泪，神色苍白如死。
她合眼，拾起盖尔的枪。
闭眼片刻再睁开，便是决绝的灼灼眸光。
白皙的掌心，有一个血铸就的字。
国。
09
风云已改，烟云寂灭，王旗仍然飘扬。
艾雷布历一零零一年，席卷大陆的“伯尔尼之乱”，以伯尔尼的彻底战败宣告终结。
艾特鲁斯坎军占领伯尔尼王都，驻军一月直至罗伊征龙殿归来方才撤出。
昔日联合起来反对伯尔尼的大陆诸国，感念基内维娅大义，报答她为结束战争做出的决定性贡献，利西亚和艾特鲁斯坎都放弃了战争赔偿。
这一场浩劫，艾雷布一片焦土，百姓十不存一，整片大陆人口锐减四成，发动战争的伯尔尼，更是千疮百孔。
昔日无敌的龙骑士团分崩离析，整个伯尔尼军队残存编制完整的只有两个步兵团和一个骑兵团。
赛菲尔王身死，文臣折损过半，三龙将全数殉国，校尉以上将官仅存不到二十人。
家国荣枯。
罗伊提出以利西亚的力量辅助基内维娅巩固势力，却被米蕾蒂婉拒。
“为了聚拢伯尔尼四散的人心……基内维娅陛下和我，不能借助任何一国的力量。”
终结战争的英雄，沉默地看着这位和自己并肩作战一年的伯尔尼龙骑士，看到她眼中灼烧般的觉悟，只觉心痛万分，咬紧了牙，最终颔首。
“若是日后伯尔尼有变，基内维娅公主和你的生命有危险……米蕾蒂将军，请你记住，我们永远是你们的朋友，利西亚王国的门时刻为你们打开。”
“……谢谢您，罗伊大人。”
不再多言，米蕾蒂转身离开。
年轻的利西亚之王目送米蕾蒂远去，不经意攥紧了手。
利西亚的复兴固然艰难重重，可是又有哪一国的处境比伯尔尼更加艰难？
对于战败的伯尔尼的军民来说，基内维娅和米蕾蒂作为“背叛者”，所要背负的仇恨，远比艾特鲁斯坎还要沉重。
说到底，人类就是这样，只在乎结果和当下，却从不考虑过程和未来。
正如同——
“该死的叛国王女，滚出伯尔尼！”
“背叛的骑士米蕾蒂！万死其罪难赎！盖尔将军死不瞑目！”
没有人知道。
那个曾经站在恋人身侧眺望暮色，憧憬着未来的少女，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隐忍了多深的伤痛。
养父身为王城的守城将军，于艾特鲁斯坎军破城之日，自裁殉国。
养母悲恸过度，于次日随夫君而去。
她不再流下任何眼泪。
女王登基典礼的第三天，罗伊等人方才离开国境，大批对基内维娅不满的旧伯尔尼军便截断了基内维娅女王返回王都的退路。
随身护卫只有亲卫队的数十人，命令弟弟保护女王和艾伦撤离，米蕾蒂单骑引开了敌兵。
身陷重围，本已做好了和母亲一样的觉悟，绝境中却有龙骑士团的号角声响起，片刻间无数黑色闪电已经杀退了敌军。
这些龙骑士，均是一身黑甲，装备精良，粗略一数，竟有千人之众。
“我是加顿，盖尔将军的副将。”
为首的将领，摘下黑色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将军死前，独令我们撤离战场，命我等日后若是时机到来，追随并守护米蕾蒂大人，保家卫国。”
米蕾蒂什么都说不出口。
以这龙骑千人队为核心，女子重建了龙骑士团。
基内维娅女王勤政爱民，艾伦奔走于国家的每一处角落慰问百姓，崔司长居军营与士兵同甘共苦，加顿一力担下了所有政务。
这数十年的艰辛复兴，基内维娅君臣的赤城和信义有目共睹，他们终于被伯尔尼的军民所接纳。
就连身怀滔天仇恨的塔诺克老将军，也成为女王的忠实拥护者。在他的帮助下，四散的伯尔尼军最终一统。
而米蕾蒂。
辅佐女王，操劳国务，重整军队，平定叛乱。
事必躬亲。
她把所有的心力和时间都献给了国家，甚至弟弟和艾伦的婚礼，她都在外平叛，未能赶回。
女将军一向无笑无泪，大家只当是其不苟言笑，坚如磐石。
只有基内维娅，每每看着米蕾蒂的背影，仿佛有大石压在心头，只能一人坐在王座之上默默流泪。
米蕾蒂骑上飞龙，直冲焚烧的苍穹。
为了基内维娅。
为了伯尔尼。
为了盖尔。
她情愿选择将所有的爱恨都遗忘。
卫护伯尔尼王国的长城，红莲的龙骑士米蕾蒂。
军民都敬仰着她，唤她一声将军。
他们知她披赤甲束焰发，英姿飒爽，却不知她也爱着白裙，执蒹葭。
那个会护着她在长空翱翔，会和她一起并肩看着浩瀚苍穹的人，已然阴阳两隔。
她也早就死了。
早在盖尔撒手人寰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盖尔不会再回来，这化为炎烬的心也被深埋。
昔日的米蕾蒂已死。
现在的她，只为了国家而活。
10
深秋。
这是和平的年代，基内维娅女王治理下的伯尔尼和平而温柔，人们对王室倍加崇敬。军队尽忠职守，百姓安居乐业，王国邦交顺利，与大陆各国通商交好，是百年未见的繁华太平。
看到这一片河清海晏，又有谁能相信，这竟是十四年前那个发动侵略战争，将整片大陆拖入战火的伯尔尼王国？
莉茵骑在飞龙之上，翱翔于那个人的身侧，心绪始终难以平静，抓着缰绳的手仍然因为兴奋而颤抖。
十三岁的莉茵初入龙骑士团的训练营，铠甲对于尚且年少的她明显有些不合身，上鞍也比同期的战友们困难不少，可是她一直以来的勤学苦练足以弥补这一切劣势。
因为她所憧憬的那个人，也是在这个岁数进入龙骑士团的。
“能，能够担当敬爱的米蕾蒂将军的随从，是我无上的光荣！从今以后一——从今以后一定会尽心尽力追随将军，请多多关照！”
出发之前，少女红着脸把背好的台词一口气说了下来，内心无比紧张。
而位于伯尔尼军顶点的那位米蕾蒂将军，于国家大危之际力挽狂澜的英雄，莉茵自小的憧憬，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也请你多多关照，莉茵。”
和传闻一样，将军一心为国为民，不苟言笑。
此次出行，是莉茵奉命随侍米蕾蒂将军视察新兵训练。年轻的士兵们拼命争抢这个名额，最后还是莉茵拔得头筹，为此少女高兴地一整夜都没合眼。
秋意渐浓，位于这伯尔尼北部最高山峰的龙骑士团训练营，周边的枫叶已经如同燃烧般怒放。
米蕾蒂的飞龙突然停在半空。
“莉茵，这里是……”
将军的声音竟是颤抖，莉茵连忙拉住缰绳，略惊讶地看过去，却见将军怔在那里，愕然地睁大双眼望着天幕。
时近傍晚，夕阳西斜，万里晴空仿佛披上一层灿艳的薄纱，正是绯红的颜色，仿若与这片骄阳般的枫叶林相接一体，长天烈日，火焰般的余晖仿佛要焚尽苍穹。
一如当年。
——来年，我们再一起到这里看枫叶吧——
——不……不止来年，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要来这里——
莉茵不安，拉着缰绳靠过去。
“哈……”
她敬爱的将军俯下脸，隐隐有笑声响起。
“将军？……米蕾蒂将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突然昂首向天，大笑起来。
疯狂地，悲怆地，凄厉地。
莉茵愕然万分，一时无法动弹，米蕾蒂的笑声却戛然而止。
血色猩红，自女子口中而出。
米蕾蒂身体一歪，自龙背坠落。
“将军！！！！！”
听不清莉茵惊恐的呼唤，米蕾蒂感觉得到自己在无尽下坠。
她眼睑微闭，目光涣散，只望着血红色的天际。
泪水洒于长空。
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在自己的房间内。
基内维娅跪在米蕾蒂的床边。
崔司冲着医生怒吼。
艾伦不停哭泣。
加顿紧紧地攥着拳。
就连房外的走廊都堆满了人。
沉重的焦虑和悲哀占领了空气。
“陛下，对不起，米蕾蒂不能继续辅佐您了……”
气若游丝的声音，米蕾蒂吃力地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的主君。
“对不起……米蕾蒂……对不起……！”
基内维娅终于是痛哭失声。
眼前的这位女子，她为自己和伯尔尼牺牲了所有，可是自己甚至无法替她一死。
米蕾蒂只是摇头。
"我没有接受陛下道歉的理由……我是陛下的骑士，是伯尔尼的骑士，誓死效忠自己的主君……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并不后悔……"
硬撑着说出这句话，胸口猛地一紧，一口发黑的鲜血再次咳出，在洁白的床单上开出一朵妖艳的花。
“米蕾蒂！”
基内维娅惊呼出声。
视线不清，米蕾蒂不再说话，静静地望着华盖。
剧痛忽然蔓延了全身，意识也开始涣散。
恍然间一切消失。
基内维娅，崔司，艾伦，加顿，所有人都不见了，就连前一秒的痛觉都仿佛幻觉一般无影无踪。
天地俱寂，如此不真实。
回光返照般，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深邃而明朗，冷峻而温柔，男子正望着她。
米蕾蒂的眼中浮现孩童一般渴求的光芒。
盖尔。
瞳孔渐渐散开，唯有他的面孔越发清晰起来。
穿越了那么多的记忆，她听到自己太息一般的声音，女子清丽的面容上绽放出一个温柔得接近恍惚的笑颜。
你来接我了。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米蕾蒂试图触碰那张她毕生思念的容颜。
手腕终究一如枯萎的花儿般垂下。
“米蕾蒂——！！！！！！”
基内维娅的恸哭响彻房间。
艾伦用双手捂住了嘴。
崔司和加顿铿然跪倒在地。
女子安然地合着眼，神色放开，失了血色的脸庞那般安详，嘴角带着微微的弧度。
数十年光阴无笑无泪，终究辞世而笑。
那年枫叶胜火。
一地如画绚烂上，站着她的盖尔。
他向她伸出手。
她含着眼泪上前。
于满天绯红中，十指相扣。
11
艾雷布历一零一四年，秋。
昔日的基内维娅王女亲卫队长，如今的一军统帅，龙骑士团团长米蕾蒂，于国家大定的前夕，积劳而死。
时年三十一岁。
史载，一生忠烈，护国柱石。
坐骑多利菲奴，于主人故去第三日，绝食而亡。
基内维娅女王为米蕾蒂办了国葬，亲自扶灵。
贵族们轻衣简从，艾伦和祭司修女们咏唱圣歌，崔司，加顿和龙骑士团全员白甲，护送遗体北上。
沿途数十城的百姓，自发送丧，齐齐跪倒一片。
女王遵照米蕾蒂的遗愿，将她葬在那片枫叶林。
让所有的侍从离开，女王一身素服，在枫叶林中漫步。
空气绯红，在片片旋落的叶之舞中，一个人拾捡火红的叶片。
走到森林边缘。
抱着那一团枫叶，基内维娅望着火烧云聚拢的遥远天际。
在心里向那个她亏欠无垠的人道别。
——再见了，米蕾蒂。
——若有来世，我用一生偿你。
喃喃着，她松开手臂。
一怀似火枫叶随风而去。
绯色的碎片，四散天际，融入赤色苍穹。
焚尽。
如果有一天。
我已然忘得了欺骗，经得起敷衍，舍得去留恋，受得住利剑，从此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寒了血液焚了灵魂，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击败我。亦从此再也无法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幸福。
一切，终究还是这般错过。
来不及。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