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出温柔的故事

【火焰纹章风花雪月同人】指尖光(前篇)

食用前几点注意:

 

·风花雪月同人中篇,男女主角及cp为帝弥托利&贝雷丝,有隐藏的希尔凡&英格莉特,菲利克斯&雅妮特

 

·01~09节为前篇(五年前),10~13节为中篇(重逢黎明到王都光复),14~17节及尾声为后篇(王都光复到结局)

 

·文笔有限,不喜勿喷

 

·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希望大家食用开心,非常感谢

 

01

 

宛如无星月夜空般的色彩,失去时间概念的宽广空间内,那里的中心处有着微弱的光芒,将积满灰尘的御座照得一片明亮。

 

不,那并非是光芒,而是一个娇小的女孩。蓬松的及腰绿发披散在御座四侧,巫女般的装扮略显奇妙,姣好稚嫩的睡颜无比惹人怜爱。

 

仿佛被什么声音搅扰了睡眠,女孩从梦中醒来,她用手撑着御座起身,动作慵懒,揉了揉困倦的眼,紧接着一个听上去很是可爱的哈欠。

 

似乎还没有睡醒的样子,女孩用手托着腮,凝视着正前方的一片黑暗,悠悠然开口:

 

“汝……汝在那里做什么?”

 

没有回应,女孩又是一个哈欠。

 

“哈啊……虽然不知道汝是怎么进来这里的,竟敢偷看吾的睡脸呐,唉……真是的……再靠近一点,让吾看清汝的面貌。”

 

黑暗中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犹豫,缓缓地从阴影处走出。

 

“嗯~?啊,是汝啊~到这边,来御座这里,让吾好好看看。”

 

女孩的睡意在看清来者面容的瞬间消散无踪,莫名有些兴奋,做着手势让那人上前。

 

“果然是汝。吾记得名字是莱……莱什么来着……对,莱恩·杰拉尔特·布雷达德,没错吧?”

 

让来者站在自己面前,凭空变出一个小椅让他坐下,女孩上下打量着他,满意地点点头,眼神带了些宠溺。

 

“哎呀,还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发色是遗传自那个山猪王子吗……还有汝的这双眼睛,真是和汝母亲一模一样呐。”

 

家人般平常的闲聊,始终散发着尊贵气息的女孩此时兴致勃勃,亲切的言谈逐渐消去了来客的紧张。

 

而当听到他提出要求的时候,女孩还是不禁愣了一下。

 

“讲故事……?故事……故事啊,汝还真是有趣呐,居然敢要求吾讲故事。”

 

思忖片刻,脸上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

 

“无妨,也不是不能满足汝的要求。那么……故事啊……对了,身为他们的孩子,要不要听听汝父母的故事?毕竟汝那山猪父亲和野猫母亲恐怕难以启齿对汝讲他们的过去吧?……很有兴趣?那就对啦,汝很懂,很懂嘛,吾很中意哟。”

 

言罢,女孩轻轻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

 

如同幽幽黑暗中唯一一盏明灯,于那里点亮金色的火焰。

 

女孩神色转而肃穆,带着欣慰与怀念的气息,翠绿的眸子映出星点光斑。

 

——那么,便与吾一起回忆,与吾一同见证吧

 

——见证那指尖之上闪耀的光芒

 

——穿越腐朽时光,跨过万千悲伤

 

——哪怕被世界伤至鲜血淋漓,也不曾松开彼此的那双手

 

——吾引以为傲的,她与他的故事

 

 

02

 

芙朵拉历1180年,大树节。

 

如同一片柔软的茉莉花瓣落入静谧的湖水,漾开的涟漪划出微小的痕迹,静默无声,却无休无止地一点点匀散开来。

 

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附属士官学院来了一名新教师。

 

——她是一名前佣兵

 

——她由赛罗司骑士阿罗伊斯举荐,继而由大司教蕾娅亲自任命

 

——她是士官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学级导师

 

——她是赛罗司骑士团前任团长,“坏刃”杰拉尔特·艾斯纳的独女

 

——她的名字是贝雷丝·艾斯纳

 

时是初春,一树一树炫目花雪满映眼帘,苍翠如茵的叶片草木随风轻摇。

 

大教堂的钟声悠悠然响起,灿烂日光照耀士官学院古朴坚固的外墙,一早忙碌课程终于结束,三个学级教室的大门缓缓打开,期盼已久的午休到了。

 

若是以往的正午,学生们一般或回到宿舍放松休憩,或前往训练场继续锻炼,或结伴前往食堂进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好天气的午后,学生们的目光却几乎都集中在青狮学级教室的门口,有两个身影在那里交谈。

 

“……这个礼拜的课题就是这样,记得督促他们。”

 

“让希尔凡和英格莉特一起训练……哈哈,老师你还真是一点不留情面啊。”

 

“要防止希尔凡偷懒,这是最有效的方法。”

 

一身简明干练的黑色轻甲外套着略宽大的长袖外衣,被当做披风甩在身后。一双轻金属的手套包裹着她到手肘部分的手臂,就如同保护到小腿腹的漆色长靴。

 

女子声音清冽,气度凛然,个子不算很高,与面前接近一米八的金发少年相比甚至略显娇小,却有着完美的身材比例,丝毫不妨碍修长优美的外形。冰蓝色的瞳孔配上惊人的大眼睛显得格外迷人,标准的瓜子脸弧线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魅力。

 

“那,明天记得回报成果,帝弥托利。”

 

“我明白了,老师。明天见。”

 

“嗯。”

 

交谈结束,面无表情的女子把手中的日程表交给少年,转身离去。男生们满怀憧憬试图多看哪怕一眼,女生们则在墙壁拐角处或学院花园里偷偷地向她投去飞快一瞥。然而女子脚步凌厉轻盈,仿佛没有注意到学生们偷偷看自己的目光,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留在原地的是位俊雅少年。身形挺拔,五官俊美精致,如同雕塑匠师刻刀下完美的杰作,青色披风印着苍金色的雄狮,与太阳般的金发相辉映,足以让情窦初开的贵族小姐们意乱神迷。

 

然而,就是这样堪称毫无破绽的王子,此刻却是一副夹杂着无奈和敬畏的表情。

 

“……唉,无论什么时候,和老师说话总是很有压力啊。”

 

言罢摇了摇头,也离开了中庭。

 

少年固然引人注目,但也是朝夕相处很久的同学,自然不会成为学生们过分关注的对象。而另一位新任的学级导师,连同那特立独行的履历,一直都是士官学院里众人的头号热议话题。

 

“那个新的老师,真的好漂亮啊~我真想转去青狮学级,这样就可以天天看到贝雷丝老师了。”

“肤浅。一个佣兵出身的平民,居然能成为这所士官学院的教师,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之前原定的老师,不是说在山贼面前逃走了吗?救了三名级长的就是贝雷丝老师,听骑士团的人说那些山贼根本不是老师的对手……”

“再说了,平民又怎么样,贝雷丝老师的实力绝对是一流的,她的课程都很受用,难道那些所谓的贵族大人能比得上老师?”

“是呀,上一次我在训练场受伤,也是路过的贝雷丝老师帮我包扎伤口,我超感动的……可是,老师似乎什么时候都是那一副冷淡的表情,给人感觉有点可怕……”

“她对谁都是那副样子吧。”

……

 

凡此种种,整个学院的学生们都在私下里议论纷纷,掀起一阵难以休止的风暴。而处在风暴中心不为所动的,仿佛只有两个人。

 

当事人贝雷丝,以及她所执教的青狮学级级长,法嘉斯王子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布雷达德。

 

贝雷丝性子寡淡,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永远是一副淡漠而锐利的神情,看不出悲喜,对于这些围绕她的议论向来置若罔闻。出身尊贵的帝弥托利略有不耐,但也抱着总有一天传言会平息下去的心态一笑置之。

可是流言这种东西,从来不会随着当事人的沉默而停止,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们正处在思维活泛的年纪,教师和级长依旧故我的姿态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新的流言就这样慢慢地传开,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诶诶诶,你们不觉得,贝雷丝老师和帝弥托利殿下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吗?”

“你恋爱小说看多了吧?这里可是士官学院诶,他们是老师和学生。”

“你这人怎么这么古板,爱情永远是自由的!”

“可恶~对手居然是那个帝弥托利王子?!女神啊,我的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啦……”

“呜哇,你们男生真恶心……不过大家是不是确实想得太多了?我不觉得贝雷丝老师是会对恋爱感兴趣的类型啊。”

“哎,可是你们没发现,只有帝弥托利殿下从不谈论贝雷丝老师吗?而且他们之间游刃有余的交流方式,我怎么觉得他们不像是刚认识啊。”

“平民美女和帅哥王子的爱情故事……呀~想想都觉得好浪漫!”

……

 

什么平民美女和帅哥王子的爱情故事……帝弥托利啼笑皆非地听着教室窗外学生们的喧闹,目光离开书本,不经意落在前方的讲台。

 

不似其他学生想的那样天马行空荒诞不经,但帝弥托利对老师确实比对他人要多关注几分。

 

——和老师的初识是在露米尔村。

 

伸手不见五指的无月之夜,被山贼追杀的自己和艾黛尔贾特,库罗德一起逃进村子避难,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跟在父亲身后的她。

 

比起事后才得知身份的其父“坏刃”杰拉尔特,当时还不知姓名的贝雷丝给他们留下的印象远要更深。眼神锐利如冰,五官不曾有一丝的波动,女子把三名级长护在身后,手中利剑随着行云流水的动作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如同暗夜之中泛着苍色光芒的水晶,有着不可忽视的明丽光芒,却又深不可测。

 

帝弥托利认识很多的女骑士,却从未见过她这样冷峻的战士。

 

强大,优雅,可靠。

 

又那样遥远。

 

“……老师,就如同你看到的,青狮学级是一个吵闹的学级。或许在很多方面会让你操心,但往后的一年,还请多指教。”

 

不出三日,在青狮的教室中,阴差阳错地成为士官学院教师的她与法嘉斯王国的学生们相见,对于帝弥托利温和有礼的问候,女子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如同之前慌乱的雅尼特因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也只是得到一句淡如云烟的“没关系”一般无二。

 

训练场之上,手持木剑的女子只五秒便击溃了希尔凡,甚至连菲利克斯也没能在她的手下走过三招。学级对抗战,贝雷丝仅用只言片语的指挥毫不拖泥带水,每一步皆是精准的布局,缺乏实战经验的学生们在她的协调下发挥出超常的实力,没有悬念地带领青狮学级取得模拟战的胜利。

 

之后便是延续至今的学院生活。

 

最初,帝弥托利对于佣兵出身的贝雷丝究竟会有怎样的执教方式而惴惴不安。并非怀疑老师的能力,但是对于日后的学院生活,他总有种隐隐的担忧。

 

然这种不安很快便被彻底打消。

 

贝雷丝的授课和她的指挥一样少言寡语,却是字字珠玑,因材施教循序渐进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平时晦涩难懂的战术课本,青狮的学生们需要的只是老师漫不经心的随手点拨。原本笨重难行的剑术架势,贝雷丝只要上前略一指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顺的动作便会连在一起,不多时便会大功告成。

 

——做得很好。

 

——都是你们自己的努力。

 

——那,下一个问题。

 

——不用着急,一步一步来。

 

强悍冷酷的佣兵,眼光独到的指挥官,循循善诱的讲师,尽职尽责的任级导师……短短不过一个月的时光,贝雷丝留给帝弥托利的印象却一遍又一遍的刷新。

 

“贝雷丝·艾斯纳老师……真是个看不透的人啊……”

 

“怎么,在发呆?”

 

无意识喃喃自语的帝弥托利被略带些讽刺的语气拉回思绪,抬眼看到银发的少女。

 

“艾黛尔贾特,你会向我搭话还真是稀奇。”

 

“因为听到你在自言自语老师的名字,说什么看不透之类的。你居然会自言自语,不是更稀奇?”

 

帝弥托利一时无法接话。看着这样的他,艾黛尔贾特弯曲食指顶在下颌,眯起双眼。

 

“嗯~如果你对贝雷丝老师有什么不满,我很愿意与老师谈谈,让她来黑鹫学级任教,要不要考虑一下?”

 

“别开玩笑了,艾黛尔贾特。老师已经是我们青狮学级的一员,哪怕是你我也不会让出去的哦。”

 

温和的语气下隐着十二分的认真,甚至超出帝弥托利自己的意料。

 

艾黛尔贾特打量帝弥托利半晌,依旧是看不出意味的表情,她笑了笑。

 

“……那么好好加油吧,帝弥托利,我不会输的。”

 

少女眼中的颜色微微变化,留下意味不明的话语,转身离去。

 

帝弥托利略微愣怔,随即摇了摇头,想起多年前的王都菲尔帝亚,苦涩地叹了口气。

 

她变了,我也是。

 

不禁又想起了老师。

 

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已经让帝弥托利明白,贝雷丝并非不善言谈,也绝不是独善其身。

 

与艾黛尔贾特那种将深意隐藏在面具之下的感觉不同,老师的那种淡然冷漠,如同纯净到极致的琉璃,捧在手心的质感冰凉而纯粹,深入骨髓。

 

——如果你对贝雷丝老师有什么不满

 

脑海响起艾黛尔贾特之前的话语,帝弥托利又摇了摇头。

 

说到底,自己只是看不懂老师而已。

 

但那绝不是讨厌。

 

课余闲暇偶然瞥到她孤寂的身影,独自一人坐在大修道院的庭院里凝神发呆。

 

四周静谧无声,惟有草木随风轻摇,女子翡翠色的的发丝柔软地垂在面颊两边,如同光滑的绸缎。

 

她的双眸是属于晴空的干净颜色,却仿佛沉淀了太多变得像是深深的湖水,无法望进湖底。

 

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一片暖阳之中,淡淡的金晖漫过她的全身,清风扬起她的头发和无数花瓣,如梦如幻的光景。

 

很美。

 

美得令他心悸。

 

 

03

 

贝雷丝还记得模拟对抗战结束时的情景。

 

傍晚时分,青狮学级的导师坐在大厅东北角的位置,周围没有人息,吊顶悬挂着的灯饰光芒昏暗,空气安静得像是无边海洋上的孤岛,连轻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桌面上杯中的水饮剩一半,女子正一个人托着腮翻看手中书卷,眉目淡淡,似幅静好的山水画。

 

指尖轻轻触着纸页,女子的思绪缓缓波澜。

 

模拟战的获胜比想象中来得轻松。汉尼曼和玛奴艾拉虽是优秀的教师,但毕竟与自小长在战场的自己相比,战斗经验仍显不足。法嘉斯王国的幼狮们也比自己预想的更有天份,若是将这些能力用于佣兵间的实战……

 

不,自己现在并不是佣兵,不该往那个方向思考。

 

暗自摇了摇头,贝雷丝再一次为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而叹气,随即从大厅的入口处听到声音,抬头一看,熙攘的人影已经涌了进来。

 

片刻的环视后,站在最前方的金发少年看到了自己,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老师!原来你在这里啊,我们找你很久了!”

 

是自己的学生。贝雷丝把思绪拉回,将书放到水杯旁,站起了身。

 

不只是级长帝弥托利,他身后的学生们同样兴致勃勃,有如千年祭一般热闹欢快的气氛。

 

“今天打算一起吃顿饭,就当做是检讨会兼庆功宴。”

 

贝雷丝点点头,等着学生接下来的话,本以为是来找自己询问模拟战时的一些战术疑惑,却注意到大家满怀期待的眼神只是望着自己,不由一愣。

 

“难道……我也要去?”

 

“这是当然的吧,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啊?”

 

因为老师的回应过于出乎意料,帝弥托利明快的笑容带了些许的无可奈何。

 

女子眨了下眼,似乎仍然无法理解。

 

“老师,赶快过来嘛!若今天打胜仗的最大功臣不在,庆功宴就无法开始了!”

 

“说的没错!我们之所以能获胜,不就是多亏了老师吗?”

 

“比起那边那个只懂得正面进攻的山猪,还算是多少懂得正经的用兵之术。”

 

“菲利克斯,你真的是——只要稍有机会就找殿下的麻烦……”

 

“不,没关系,英格莉特,老师的指挥确实相当精彩。”

 

“……不过今天真的是累坏了呢,我肚子已经饿得快受不了了……”

 

“啊哈哈……其实我也是,差不多该去食堂了吧。”

 

你一言我一语,青狮学级的学生们言语间充满对老师的感激与敬佩,完全看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模拟战,充满只属于懵懂少时的青春活力。

 

似乎对自己一定会来深信不疑,大家转身向食堂的方向走去,贝雷丝却还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老师,你看起来有些不太开心呢。”

 

唯一没有离开的帝弥托利走到贝雷丝身边,表情里夹杂着担忧和疑惑。

 

“不……没有那回事。”

 

“虽然你这么说,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啊……”

 

帝弥托利的笑声有点苦涩,贝雷丝些许茫然地摇摇头。

 

“表情……?不……我……我不太擅长这些。”

 

“不太擅长?”

 

“庆功宴……真的要我一起去?希尔凡说的获胜功臣是你们自己,而且如果我也去,会让你们不自在……”

 

转过头看着帝弥托利,女子的表情仍然缺乏变化,少年却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些微的困惑与不解。

 

沉吟片刻,帝弥托利抬起眼,直直地对上贝雷丝冰蓝色的双目。

 

“老师……毕竟我们也刚认识没多久,对你也许有点困难……但我也想跟老师互相分享喜悦,因为难得能这样在一起。我相信大家一定也都是这样想的。”

 

言辞恳切,帝弥托利向着老师伸出一只手。

 

“来,一起走吧,老师。”

 

少年的笑容映着古老吊灯落下的鹅黄色光晕,真挚而温暖的颜色令人难以忘怀。

 

贝雷丝的双眼微微睁大,一向凛然干练的她,此刻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盯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半晌,直至帝弥托利有些犹豫地喊出一声老师,她才匆忙地点了点头。

 

那是帝弥托利第一次见到老师踌躇的样子。

 

不是在教学上遇到难题,也并非遭遇意料外的强敌,仅仅是因为收到学生们庆功宴的邀请而已。

 

餐桌旁的老师很快恢复了常态,虽然仍没有笑靥,却也稀疏平常地与大家交谈,毫无做作姿态的爽快吃相看呆了雅妮特和希尔凡,亲切自然。

 

可是只有帝弥托利注意到,那一份不易察觉的拘谨和踟躇。

 

明明身处在敬爱自己的学生们中间的贝雷丝,却仍像是孤身一人,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现在想起,或许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老师不一样的表情。

 

却怎么也让人开心不起来。

 

一念至此,帝弥托利没来由得一阵落寞。

 

模拟战的新鲜兴奋很快湮灭在学院生活的忙碌中。竖琴节的第一天,在接受了新的课题后,帝弥托利与贝雷丝在大司教的办公间门口分开。

 

“哟,修道院的生活还习惯吗?”

 

走向通往一楼的楼梯口,途径骑士团长房间的帝弥托利闻声停下了脚步。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迟疑片刻后,少年躲在了骑士团长房间的门外,偷偷地往里看。

 

贝雷丝正与杰拉尔特交谈,似乎对父亲的询问感到为难,阖上眼缓缓摇了摇头。

 

“……唉,这也没办法。在当佣兵的时候,与雇主的交涉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而且在战场之外,你几乎都避免与他人接触。还想着突然把你丢进一群贵族小鬼之中当老师这种事很胡来……果然就像我担心的一样啊。”

 

杰拉尔特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担忧,却似乎也没有好的办法,之后便与女儿讨论起实战课题的事。

 

一股莫名的消沉笼罩了帝弥托利。

 

靠着墙壁思忖片刻,暗自攥紧了手,下了决心。

 

即将出发去赤红谷的前夕,早早完成了第二天出征的准备,青狮的级长提前来到贝雷丝经常一个人发呆的大厅角落,占了老师的位置。

 

傍晚时分,大厅人群完全散去的下一秒,女子果然带着书本和水杯准时而至。

 

“啊,老师,你来得正好,待会能不能陪我一下?”

 

“怎么了?”

 

在看到迎上来学生的瞬间,贝雷丝怔了一下。

 

原本以为是远行的准备出了什么问题,待到少年诚恳地向她说明事情原委,女子的眉毛还是微微颤了一下。

 

与他一起教导大修道院的孤儿们剑术……?

 

虽然没头没脑,级长的神情却看不出一丝玩笑的意味,贝雷丝看着他的脸,不确定地开口。

 

“这是……作为学生向老师提出的要求?”

 

得到毫不迟疑的肯定后,贝雷丝想了想,点头。

 

“……我知道了。”

 

“谢谢,真是感激不尽。这份人情我一定会报答。”

 

因为得到老师的承诺而欣喜的帝弥托利转过目光,看着窗外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眼睛微微眯起,片刻后再次开口。

 

“他们全是因为战争,疾病等理由而家破人亡的孩子。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傲慢……但我想要成为他们的支柱。因为我的双亲也过世了,所以总觉得不能置身事外……”

 

注意到贝雷丝听得认真,帝弥托利便继续说下去。

 

“自从父亲和继母在达斯卡双亡后,在王城之中,几乎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要说只有杜笃一人也不为过。”

 

女子的目光有不易觉察的轻颤。

 

“……其他家人呢?”

 

“母亲生下我之后就因病过世,伯父和我……关系不太好。当然,城外也有我能信赖的人,像是罗德利古,每次他来拜访王城的时候,都会带着我一起狩猎,到远处散心。如果说杜笃像是我的兄弟,那罗德利古更像是我的另一位父亲。”

 

将目光从完全没落的夕阳处收回,帝弥托利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老师,目光意味深长。

 

“我不是要模仿他的行为,而是我也想成为他一样的人……能够成为某人的支柱……能够拯救某人受伤心灵……那样的人。”

 

嘴角浮起略微寂寥的弧度,少年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明明话语那样真诚,然而在帝弥托利提起过往话题的时候,贝雷丝仍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那双看似平静的苍色双瞳如同波澜不惊的海平面,水下却翻滚着暗黑深沉的阴影,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那是在露米尔村初见的时候,自己与苏蒂斯都有所察觉的,隐藏在帝弥托利正直开朗外表下的黑暗面。

 

少年突然像是要甩开思绪般摇摇头,不祥的气息一扫而空,他再次看向自己。

 

“……让你听这种关于我自己的无趣话题真是抱歉。比起那些,老师,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哦,都靠你了。”

 

得到老师再一次的点头应允,帝弥托利感激地颔首,随即转身离开,留下贝雷丝一个人沉默片刻,终于得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回想起学生期待的眼神,女子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说真的,她不明白帝弥托利为什么与自己说这些。但是,听到学生亲口向自己讲述他们的过去,似乎也并不是一件令人反感的事情。

 

倒不如说……听了他刚才所说的一切,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像是有什么堵在心口,说不请道不明的感觉。

 

而且……说什么我的剑术着实了得……要教导那些孩子,自小习武,而且身为学级长的帝弥托利明明绰绰有余,又何必专门来找我?

 

帝弥托利……他到底想做什么?

 

 

04

 

扎纳德的盗贼,罗纳特卿的叛乱,赛罗司之墓中的死神骑士。

 

转眼间已是夏去秋来,贝雷丝来到士官学院后,已经走过四分之一个年头。

 

带领青狮学级不断完成克服难题的新任教师得到越来越多的赞誉,而炎之纹章与天帝之剑,这些原本只属于传说的力量让她的身世更加扑朔迷离。

 

流言纷乱,贝雷丝与她的学生却一如往常,对于帝弥托利等人来说,老师究竟是什么人已经没有那么重要,数月以来培植的羁绊维系着所有人,就连学级导师那清冷无瑕的表情,也已经成了青狮学级独有的一道风景。

 

许是出于对青狮学级实力的认可,许是出于大司教对贝雷丝的信赖,士官学院布置给学级的课题越发举足轻重。翠雨节的三十一日,为了从贼人手中取回戈蒂耶家的英雄遗产,贝雷丝带领青狮学级向王国的北境进军。

 

科南塔的塔顶。

 

雷声沉闷,大雨倾盆,阴云仿佛要覆盖一切,白森森的闪电不时划过长空,映出阴沉可怕的虚影,半毁的高塔矗立在天地之间。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撕裂空气,男子的身体被不祥的黑泥吞噬,昔日戈迪耶家的长子迈克朗已经不复存在,可怖的异形自爆裂的躯壳中诞生,那姿态宛如哀叹的女神最终决定对人类降下制裁,漆黑的巨型魔兽厉声嘶吼,震慑天地。

 

“喂,喂,开玩笑的吧?!那只怪物……难道是兄长大人吗?!”

 

忍着伤痛给予兄长最后一击的希尔凡被突变所震慑,想要躲避,却被怪物连人带马一同击飞。

 

“希尔凡!”

 

“呜……可恶,这是什么力气……”

 

“退后!学生退后!”

 

英格莉特将受伤的希尔凡拖到后方,吉尔伯特迅速上前,如同一面坚墙把学生护在身后,生生挡住了怪物的一次猛冲,塔身剧烈地震颤,老骑士的盾牌出现数道裂缝,不禁踉跄后退。

 

“叽呀呀呀呀呀呀!!!”

 

怪物仰天咆哮,大部分学生都已经陷入慌乱,就连赛罗司的骑士也不知所措,帝弥托利高呼着号令同伴们重整态势,吉尔伯特勉力支撑抵挡魔兽。

 

“嘁!至少要找到脆弱的关节……”

 

菲利克斯狠狠咬了咬牙,拔剑出鞘,单兵突出阵型,却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拦下。

 

“你干什么?!”

 

仿佛没有听见菲利克斯隐含怒气的质问,贝雷丝维持着阻拦学生的姿势,阖着双目若有所思,片刻后睁开眼睑,露出沉静的冰蓝色双瞳。

 

“……我明白了,谢谢。”

 

忙于重整队伍的帝弥托利眼见怪物一步步逼近,老师却没任何动作,反而站在原地喃喃自语,不禁焦躁地大喊:

 

“老师?!你在和谁说话?!快离开那……”

 

“所有人后撤!小心魔兽的袭击!注意脚下,队伍不要乱,尽快撤出科南塔!”

 

不容置疑的清冽号令,贝雷丝向后猛一把推开了菲利克斯,手中的天帝之剑划出长蛇般的轨迹,闪耀的红金色光芒几乎令人睁不开眼。

 

“老师……?!”

 

就连距离最近的菲利克斯都未能反应,女子身形迅捷如离弦之箭,直直地向魔兽冲去,靠着轻盈的虚晃躲开魔兽喷出的巨岩,贝雷丝稳住脚跟纵身飞跃,迅雷不及掩耳移动至半空,于怪物的视线死角处向下劈砍。

 

以天帝之剑做出的全力斩击威力非同小可,围绕着魔兽的暗黄色结界于空气中浮现巨大的裂痕,女子片刻没有停歇,借着冲击力大回身对准裂痕一个猛踢,防护罩便如同脆弱的玻璃碎片般四散。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魔兽的咆哮充满仇恨与痛苦,小山般的身躯向贝雷丝猛撞过来,女子刚落地便不得不侧身翻滚勉强躲过,魔兽却以不惜两败俱伤的态势继续猛冲,势要用头顶的利角将女子整个贯穿。

 

贝雷丝没有慌乱,瞬时估算出距离位置之后,判断已经无法完全躲过,在盯住怪物咽喉处后便一个滑步,准备以轻伤换重伤。

 

另一个身影猛地撞进贝雷丝的视野。

 

“喝啊……!”

 

“怎……帝弥托利……?!”

 

“叽……啊啊啊啊啊!!!”

 

魔兽的冲锋遇阻,变得更加狂躁,用长枪制住魔兽长角的少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脚跟所踩的地板猛然爆裂,竟是一对一地与魔兽角力。

 

“亚修,雅妮特,梅尔塞德斯……!”

 

帝弥托利嘶吼着喊出同伴的名字,后方已经整队完成的弓兵箭雨齐发,火舌和雷电在灰黑色的鳞片上爆裂,早已失去防护罩的魔兽嚎叫着后退,少年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老师……!就是现在!”

 

根本不需帝弥托利提醒,贝雷丝早已滑至魔兽脑袋下方,天帝之剑斩裂空间,黑色怪物的喉咙被横向切开,女子动作不停,抓着魔兽的角一个空翻,将剑刃狠狠刺进魔兽的头顶。

 

“叽!!叽啊……!嘎……”

 

拔出的天帝之剑带出成滩的黑色血液,女子纵身跳离,魔兽无头苍蝇般撞上墙体,轰然倒地,扬起漫天尘土。

 

“赢了……我们赢了吗?”

 

亚修放下弓,汗水如雨,语气飘忽。吉尔伯特走上前,确认魔兽的躯体已经崩溃,迈克朗的尸体和破裂之枪仿佛怪物残留下的碎片,凄惨地横在地面。

 

欢呼声在学生和骑士们中间响起,杜笃上前搀扶尚且无力起身的主君,满面灰尘的贝雷丝简单查看了下身上细微的伤口,走向帝弥托利。

 

“……帝弥托利,之后我有话要对你说。”

 

虽说并没有想过能得到夸奖,贝雷丝冰冷的眼神却让少年不由一阵发寒。

 

离开科南塔,回到不远处的营地休整,准备第二天启程返回修道院的当夜,贝雷丝将帝弥托利喊出了帐篷。

 

“你是活够了吗?”

 

冷冷地瞪着学级长,贝雷丝的话语毫不留情。

 

“我只是想掩护老师而已。”

 

“我不需要。”

 

“难道老师受伤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

 

激烈的反应换来的只有女子依旧冷漠淡然,她向前迈出一步,帝弥托利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后退。

 

“你是学生,我是教师,保护你是我的义务,而不是由你来保护我。”

 

咫尺之距,贝雷丝的语气有如最后通牒。

 

愕然半晌,帝弥托利阖上眼,片刻后睁开,目光已然沉静。

 

“……确实,我之前的行动是有些鲁莽,但如果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依然会那么做。”

 

“什么……?”

 

“老师,或许在你的眼里,我们还差得很远。可我曾经说过,虽然认识不久,但我仍然希望能和老师一起分享喜悦。危险和苦难也是一样,我都想与老师一起分担。难道老师认为,弱小的人就不配站在您的身边吗?”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女子的声音略微抬高,帝弥托利从老师那一向无泪无笑的脸上首次看到了名为气愤的神情。

 

“我明白老师不希望我们涉险,但是经过这几个月的锻炼,我有自信可以成为老师的力量。拜托了,老师,多少也试着去依靠我们一点吧,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们也想为您平日里的付出回报些什么。这并非是逞强,只是想要帮助老师的心愿而已,难道仅仅是这样也不行吗?”

 

夜色深沉,几颗亮星镶嵌在暗蓝的天幕。

 

少年明亮的瞳孔仿佛闪烁着星辰,语气甚至带了些许恳求。

 

贝雷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步调完全被打乱,之前想好的训斥像是蒸发般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想要断然拒绝,对上少年诚恳的目光,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是贝雷丝从未有过的感觉。

 

奇妙,不协调,焦躁,不知如何是好。

 

比起现在的帝弥托利,刚才的魔兽或许还好对付些。

 

女子看着眼前学生人畜无害的表情,竟是有了强烈的挫败感,苦闷地摇摇头。

 

“……看来,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是的。”

 

女子别开了目光,轻叹。

 

“……我知道了。”

 

“那就是说……?!”

 

“但是。”

 

话语猛地一转,贝雷丝纤长的手指直指帝弥托利,目光带着绝对的不可退让。

 

“你的行动仍然要以你的安全为第一顺位,若是出现会有性命危险的情况,我决不允许你或是其他人因为我的缘故贸然行动,这是身为老师的命令,不接受任何异议。”

 

“可是……”

 

帝弥托利的话因贝雷丝一个轻轻的动作瞬间停止。

 

女子向前快速迈出一步,手指直对着帝弥托利的脸,轻轻点在少年的额前。

 

老师的温度清晰地从指尖传达过来。

 

白皙纤细的指尖,恍惚跃动着太阳般的光芒。

 

帝弥托利目光向下看去,女子努力向上举着胳膊,眼睛微微眯起。

 

“听我的话,帝弥托利。”

 

轻而笃定的话语不容置疑,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

 

一时竟然无法动弹。

 

最后只能维持被点着额头的姿势,呆呆地看着贝雷丝,颔首。

 

 

05

 

“帝弥托利!”

 

战术课上,连日熬夜的法嘉斯王子昏昏欲睡,眉心突然遭受压迫,待到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对上的是贝雷丝隐含怒气的俏脸。

 

站在自己的座位旁边,老师一手拿着讲义,另一只手食指顶着学生的眉心,众目睽睽。

 

“……老,老师!对不起!”

 

帝弥托利的困意霎时消散无踪,手忙脚乱啪叽别断了手中的羽毛笔。

 

教室内,菲利克斯满脸不耐烦,梅尔塞德斯轻笑着眉眼弯弯,雅妮特用手拉拉英格莉特的衣袖,对她耳语着什么,片刻后心照不宣地相互偷笑起来。

 

“又来了啊……这是本周第几次了?”

 

“十三。”

 

亚修的自言自语,还有杜笃语气平静的接话,全都听在帝弥托利的耳中,学级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十三并非是自己课上走神的次数,而是被老师点额头的次数。

 

从科南塔归来之后,帝弥托利在课上被贝雷丝点额头似乎已经成了例行公事。谁也猜不透贝雷丝的想法,整个青狮学级也只有学级长一人得到老师如此“优待”。下课的钟声响起,贝雷丝前脚刚走出教室,希尔凡后脚便一个箭步冲到帝弥托利桌前,两手往桌上一拍,语气是认真的不甘:

 

“殿下!你这家伙到底给老师下了什么迷魂药啊?!可恶~我也好想被老师那么做啊~”

 

“希尔凡……如果你再故意用那种会让人误会的说法,下次对练我就要动真格的了。”

 

“对不起我错了求您手下留情饶我一命。”

 

被级长仿佛能杀人的眼神吓得浑身一颤,希尔凡迅速往后一缩。

 

——如果殿下切实地动真格,自己恐怕会直接被木剑把腿打断

 

见希尔凡乖乖闭上了嘴,帝弥托利视线收回桌面,用手抓着头发,叹了口气。

 

虽然多次想问老师理由,却每每错失机会。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抑或是在课堂之外,两个人的交谈途中,帝弥托利也总会猝不及防被老师的指尖直触眉心,这个动作似乎变成了他们二人独有的交流方式。

 

虽然旁人的视线总有些扎眼,但帝弥托利发现难为情之处似乎也仅此而已,自己并没有排斥的感觉,甚至某种程度上,每次老师的指尖落在额头的时候,总会有种莫名安心和温暖的感觉。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心态就这么维持下去,明明同学们善意的嘲笑难以承受,自己却无法对老师的行为提出任何异议。

 

帝弥托利怀疑自己肯定是疯了。

 

忙碌而充实的学院生活继续沿既定轨道前行。一日晚课过后,帝弥托利在训练场找到正在练剑的贝雷丝,待到老师一套行云流水的训练招式收束,少年走了过去。

 

“老师,之前受你帮助了,下次一定要让我请你吃饭。”

 

前一天傍晚,帝弥托利和贝雷丝刚好完成了对孤儿们的训练,在两人的指导下,孩子们的剑术用以防身已经绰绰有余。

 

“不用,没什么大不了的。”

 

轻轻用手帕拭去汗水,贝雷丝把训练用武器放回原处。

 

“才没这回事,你的指导真的很完美,不愧是教师啊。即使我已学习剑术很长一段时间,你那充满佣兵风格的剑术,对我来说仍然相当新鲜。”

 

“……”

 

没有回过头,女子继续收拾着武器架。

 

帝弥托利苦笑了一下,犹豫片刻,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然不同。

 

“……那个,老师,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问,老师第一次投身战场时,就已经无所谓了吗?我是指杀人这件事……”

 

手上的动作滞住。

 

贝雷丝回过头,似乎因为惊讶而微微张着嘴,怔怔地看了学级长半晌,眼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眼神黯淡下去,

 

帝弥托利有些慌乱,为自己失礼的问题感到很是后悔,却听到贝雷丝轻轻叹息了一声,走到训练场边缘的长椅处,坐下。

 

“并不是……无所谓。”

 

“……是,是这样啊。”

 

“那,帝弥托利呢?”

 

又是出乎意料的反应,女子抬起头看着自己。

 

半晌,帝弥托利摇了摇头。

 

“当然也不是无所谓……不管经过多久也一样没变。”

 

“……坐过来说。”

 

贝雷丝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帝弥托利迟滞一秒,走过去坐下。

 

夕阳衔山,食堂方向升起的炊烟缓缓散进茫茫暮霭。

 

余晖照耀着整座士官学院,少年低头看着地面上太阳残留下的最后一片光影,黯然开口。

 

“……我第一次以将领身份上战场,是前往西部地区镇压叛乱的那一次。那并不是场艰险的战役……敌方的训练不够充足,士气也相当低迷。只需轻挥手上的长枪就能击倒敌军,若是挥剑便能开辟前路……就是这样的一场战役。”

 

“……叛乱?”

 

学级长点点头。

 

“有地方贵族趁父亲大人过世之际,企图夺取王权。我们处置了叛军的首脑,成功平定叛乱……然后,那是在收拾善后时发生的事。我看见有个士兵的尸体,手中紧握的首饰里,有束女性的头发。”

 

“……”

 

“是女儿,妻子还是恋人,或者是母亲的头发,这我并不清楚……但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被我们视为敌人,毫不犹豫斩杀的对手……其实和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类。当然,我们不能放任那些恣意妄为的人,但我们大肆宣扬着自己的正义,而夺去某人的家人,朋友……我至今仍时常会为自己的罪孽深重感到害怕。”

 

似乎被鲜血浸染的回忆所折磨,帝弥托利看着自己的手心,眉宇间浮现起痛苦的颜色。

 

“……那是正常人会有的感觉。”

 

——可是,我到底能不能算是正常的人呢

 

这么回应了学生,贝雷丝自己的眼中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异样,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胸口。

 

那里一片沉寂。

 

“……老师?你怎么了?”

 

学生担忧的声音传进耳畔,贝雷丝摇了摇头,把手放下。

 

“我没事,你继续说。”

 

对老师的回应感到疑惑,帝弥托利迟疑片刻,阖上眼,站起了身,向着落日的方向走出几步,站定。

 

背对着贝雷丝,少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老师,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看起来对于杀敌这件事,似乎毫不在意。杀人不眨眼的人,我是无法打从心底信任的。”

 

轻轻转过头,贝雷丝的瞳中映出学级长的模样。

 

“但是……与你相处了这么久,我明白了老师并不是那种人。现在的我打从心底信任着老师。今后,也请老师多多指教。”

 

训练场中一片静寂,初秋的风声萧瑟,轻轻浮起一叠又一叠落叶,于空中飘散。

 

贝雷丝伸手捏住一片,上面的纹理蜿蜒错节,轻轻地摩挲,女子将叶放开,看着它随风离开。

 

“……我也有问题要问帝弥托利。”

 

沉默许久之后,女子也从长椅上起身,在夕阳之下与帝弥托利对视,目光寂静而认真。

 

“包括来找我和你一起训练孤儿们的事情,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少年稍微睁大了眼。

 

“老师,你指的是……?”

 

“全部。”

 

“……”

 

学级长陷入沉默,是贝雷丝意料之中的反应,女子也没有进一步强迫,静静地等着少年开口。

 

“为了让老师有一天不会再问出这样的问题……就是我的目的。”

 

“……什么?”

 

贝雷丝的细眉蹙在一起,总会打乱自己步调的学级长再次说出了难以理解的话语。

 

“不止是平日里的教导,我们从老师这里得到了太多。或许老师并不知道,青狮学级的大家私下的话题永远都离不开老师。”

 

目光注视着贝雷丝,帝弥托利的眼中蕴着真挚而温暖的感情。

 

“英格莉特很感激老师与她商量父亲寄来的信,亚修也经常与我们讲小偷的事情,雅妮特非常喜欢与老师说有关努力的话题;杜笃只是表面上不提,每次与老师一起照顾温室里的花草他都很高兴;别看希尔凡那副样子,其实在与老师交谈的时候才是他最能打开心扉的时候;还有菲利克斯,虽然平时总是一副挑衅的态度,但他非常珍惜和老师比试的机会;一直在倾听别人烦恼的梅尔塞德斯,总对我们说能够遇到可以向其倾诉烦恼的老师真是太好了……”

 

听着帝弥托利如数家珍般诉说着这一切,贝雷丝又一次被从未有过的感觉所淹没,思维仿佛迟滞,就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那都是……我的义务……”

 

“哪怕你这么说,我们从老师那里获得的宝物也是货真价实的。老师,你不仅仅是青狮学级的任级导师,你是伙伴,是恩师,是对我们来说独一无二的存在。”

 

贝雷丝只觉得思维停滞,无法说出话语,只是怔怔地听着少年一字一句。

 

“所以我希望更多地了解老师,也希望老师可以更了解我,想要与老师有更多的交集。我和大家都希望能够和老师就这样一起走下去,我也一直都在盼望着,维系着我们的不再仅仅是师生的关系,而是同伴之间的羁绊,彼此扶持,彼此付出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问‘为什么’的羁绊……”

 

悄然迈出脚步,帝弥托利走到贝雷丝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

 

“因为老师选择了青狮学级,是女神对我们最大的恩赐。”

 

微风拂起帝弥托利额前的碎发,少年的笑容在夕阳淡金色的光辉中显得格外爽朗。

 

不知多久的寂静过后,贝雷丝俯着脸,帝弥托利看不到老师的表情。

 

“老师?……呜啊!”

 

还未及忐忑的帝弥托利出声呼唤,眉心便传来一阵痛感。

 

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贝雷丝猛地伸出一只手,指尖戳在帝弥托利的眉间。

 

女子的手指非常纤细,却因为速度过快导致帝弥托利有眉间中箭的痛楚,不由眼冒金星,双手捂脸揉搓半天之后,少年勉强睁开眼。

 

——看到了女子脸上的红晕。

 

那并非是夕阳的色彩,而是老师双颊上再明显不过的淡红色。

 

“说得那么得意……明明我才是老师。”

 

斜视着帝弥托利,像是要掩饰什么一般用右手覆着鼻尖以下的脸,贝雷丝的话语是满满的不甘心,明明表情与往常的冷冽别无二致,微颤的话语和酡红的脸庞却把女子内心的慌乱动摇暴露无遗。

 

看着老师的这幅样子,奇异的新鲜感和巨大的欣喜顿时充斥了帝弥托利。

 

“下次……不要再说这些了,不会觉得羞耻吗……真的是……如果真的要聊,也选些别的话题……”

 

“也就是说……?!”

 

将手从脸上放下,贝雷丝清咳了两声,表情恢复如初,重新看向自己的学级长。

 

“……嗯,可以的话,再多跟我聊聊吧。”

 

然后再次别开了目光,降低声音。

 

“我似乎……并不讨厌这样。”

 

“……是,老师!”

 

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帝弥托利的心情却如同旭日初升,回答的声音分外响亮。

 

现在想来,大抵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帝弥托利一直以来的努力有了成果。

 

贝雷丝是生活在孤岛上的人。

 

与以面具为脸无法摘下的人不同,也并非性子深处便是冷若寒霜,长久的离群索居已经让她近乎失去了与人交心的能力,几乎每分每秒都穿行于战场硝烟之中的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得到学习如何与人携手的机会。

 

无论是谁都曾得到她的帮助,无论是谁都可以隔着那片不知深浅的海与她交谈,但同样无论是谁,贝雷丝或是他人,都从未曾接触过孤岛的边缘。

 

她从未曾离开孤岛,也从未曾真正走进他人的世界。

 

时光流转,已经溺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中无法逃脱,女子从未期待过有人可以踏入自己的岛,外人也因各种各样的理由而不曾试着跨越那片海。

 

就这样,孤身一人。

 

循环往复,年复一年。

 

直到帝弥托利的出现。

 

芙莲失踪,整个角弓节的气氛变得风声鹤唳,一整月的纷乱找寻,贝雷丝顺着蛛丝马迹找到武术教师伊艾利扎的住处,深入密道,与死神骑士再度交锋并取胜,救出了失踪的少女。

 

“……找到芙莲了吗?!”

 

因为转移受伤的玛奴艾拉而晚来一步,帝弥托利匆忙赶回,看到贝雷丝,杜笃,雅妮特和梅尔塞德斯留在房间内。

 

“嗯,她倒在那个隐藏通道的另一端,虽然让犯人逃脱了……”

 

“只差一点就可以抓到他了。”

 

雅妮特和杜笃很明显有些不甘心,梅尔塞德斯也心事重重。

 

“不,大家平安无事就好,这是最重要的。详细情况之后再告诉我,总之当务之急是把这两个人送到医务室。”

 

“是,遵命。”

 

三人按照帝弥托利的指示离开,帝弥托利望着同伴的背影,感受到老师站在自己身边,嘴角不经意微微上扬。

 

老师没有一个人行动,而是带上了大家一起。

 

虽然被排除在外感觉有些懊悔,但是能够这样一点点看到老师的变化,帝弥托利便已心满意足。

 

一念至此,加上芙莲被救出的事实,帝弥托利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哈……啊,不好意思,因为放心,所以太过放松了。能救出她我真的很高兴,这样西提司大人也可以放……心……?!”

 

匆匆的一瞥,竟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同样看着学生们离开的背影,女子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目光凝着安心与轻松,嘴角有着浅淡的弧度。

 

那样清浅的笑容,如同新月般素净淡雅,却叫人挪不开视线。

 

“老师,你刚才的表情……可不可以再做一次?”

 

小心翼翼地向老师请求,女子却像是受惊一样轻颤,转过头与帝弥托利面对面的时候,之前的微笑已经消失无踪。

 

“表情……?”

 

“嗯,拜托了,老师,就是刚才的笑容,再做一次就好。”

 

贝雷丝的眼神看上去略微讶异,沉吟片刻,试着抬了抬嘴角,却完全没有之前的感觉,再试了试,仍然无济于事。

 

“……好像……做不到。”

 

肩膀垂了下去,女子显得有些愧疚,帝弥托利慌乱地摆了摆手。

 

“啊,不,抱歉,我绝对不是要取笑你。因为你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开心表情,不知不觉就……”

 

女子没有回应,帝弥托利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

 

随后两人一起沉默着离开房间。

 

为妹妹的平安归来而欣喜万分,西提司不停说着对贝雷丝和学生们的感谢之词,在芙莲本人的恳求和西提司的许可之后,青狮学级迎来了新的成员。

 

在食堂举办的欢迎会于午休前结束,贝雷丝先行一步回教室整理教案,雅妮特和梅尔塞德斯拉着芙莲和被牵连的英格莉特去了房间学习化妆;菲利克斯,亚修和杜笃结伴前往斗技场,顺便拖走了想要尾随女生组的希尔凡。帝弥托利简单活动了一下身体,思考片刻,还是决定先回宿舍休息。

 

路过士官学院的庭院,不经意瞥到花坛旁的长椅,上面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老师?这个时间坐在那里干嘛?”

 

偷偷躲在墙壁的拐角处,帝弥托利探着脑袋看过去。

 

过了大约五秒,长椅上的贝雷丝挺直了身体,动作显得很是迟疑,抬起双手举到面前,伸出两根食指,自言自语。

 

“是……这样?”

 

然后对准两侧的嘴角,向上一顶。

 

“噗!”

 

等帝弥托利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时已经晚了。

 

身体猛地激灵了一下,双手维持着强迫微笑的姿势,贝雷丝缓缓转过来,和藏在那里单手捂嘴的学生对上眼。

 

“……”

 

“……”

 

一片叶被冷风吹着从二人中间划过,帝弥托利恨极了这突然冻住的时间。

 

“老师……午,午安。”

 

尴尬万分的招呼没有换来贝雷丝的回应,足足半分钟后,女子发颤的嗓音才缓缓响起。

 

“你……你……你看到……?!”

 

双手抖得像筛糠般放下,贝雷丝满脸通红地瞪着帝弥托利,最后猛地站起身,扭头便走。

 

“老师?!等,等一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看的!等……哇啊!”

 

暗自叫苦的帝弥托利慌忙追上去,贝雷丝却是脚下带风毫不理会,让侧着身追赶在一旁的学级长几次险些摔倒。

 

索性心一横,一个加速冲到贝雷丝面前将她拦住。

 

“老师,你看,我也这么做!”

 

学级长下了血本,扯得五官都一阵疼痛,俊美的脸被本人变得极其怪异,像是被拽了头发扯着胡须的小狮子,看上去滑稽极了。

 

贝雷丝怔了几秒,呆呆地看着学生奇奇怪怪的表情。

 

“……噗。”

 

“老师……?!”

 

没有听错。

 

没有看错。

 

老师确确实实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贝雷丝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弯曲勉强抵住下颌,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女子眼角渗出细小的微光,折射出太阳五彩的光斑,细长的睫毛上下颤动,如同轻巧的蝶翼。

 

竟是那样灿烂漂亮的笑颜。

 

刹那间时光都停止了转动,天地间的一切安静下来,帝弥托利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你在发什么呆……哈哈……那个表情……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哈哈哈哈哈!”

 

努力地控制住想要落泪的感觉,少年终于是一起笑了起来。

 

芙朵拉秋季的天空,似乎已经与海水融成一片,无垠清澄。

 

帝弥托利只觉某处一直下着细雨的天空倏忽放晴,乌云尽散,金秋灿烂的的阳光浓烈地照耀着一切,将一切寒意驱赶。

 

那个闪耀着老师笑靥的秋季。

 

无法被忘怀的秋季。

 

永远烙印在帝弥托利的心底,无法抹去,历久弥新。

 

 

06

 

“早上好,汉尼曼,玛奴艾拉……你们怎么了?”

 

露水凝重的清晨,天才蒙蒙亮,宿舍一楼的门口,正在那里舒展身体的贝雷丝看到两名同事,笑着向二人打了招呼。

 

可汉尼曼和玛奴艾拉却直接愣在了原地,片刻后恍然大悟的前歌姬连忙做出满面笑容。

 

“早上好啊,老师!……喂,汉尼曼!”

 

用手肘撞了一下身边的男人,汉尼曼连连点头,连单片眼镜都跟着颤了一下。

 

“哦,哦……早上好,贝雷丝老师。”

 

似乎对这样的反应有些困惑,贝雷丝歪了歪脑袋,却也没有深究,走下了阶梯。

 

“二位是准备去食堂?”

 

“是啊,老师要不要一起去?”

 

“谢谢,不过我和帝弥托利,菲利克斯约好了一早指导他们剑术,如果下次有机会再一起。”

 

“嘛那还真是遗憾,那说定了哦,下次要一起去吃早餐。”

 

“嗯。”

 

微笑着颔首,与二人道别后,贝雷丝转身走向训练场的方向。

 

在玛奴艾拉看来,女子连步伐都比从前轻快了不少。

 

“喂喂喂,汉尼曼,你没发现老师变了吗。”

 

不停用手戳同事的腰部,前歌姬脸上满满都是好奇与兴奋。

 

“唔嗯……与半年前刚来的时候相比,该说是变得更像一个普通的人类了吗……还有不要老是撞吾辈的腰!”

 

“啊啦哪里有,明明是变得柔软了。”选择性无视了汉尼曼的抗议,玛奴艾拉俏皮地眨着一只眼,然后突然变得消沉,“啊~啊~原来明明是一冷一热的美人教师组合,这样下去我就要失去自己的立场了,老师现在那种把冷感和温暖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感觉到底算什么啦!”

 

看着玛奴艾拉夸张的表演,汉尼曼忍不住吐槽。

 

“玛奴艾拉,你这人真的是……要为老师高兴就坦率地高兴好吗,非要扯这些没用的。”

 

“哎呀,暴露了?你有时候也挺机灵的嘛。”

 

做了个鬼脸,玛奴艾拉视线转回前方,神色慢慢变得柔和。

 

“能看到那个人露出那样的表情,真的让人很开心啊,那个似乎永远把自己内心封闭起来的老师……”

 

“……虽然很不甘心,吾辈居然也会有和你想法一致的时候啊。”

 

停止了争吵,金鹿与黑鹫的导师一起看着贝雷丝离开的方向,带着温和的表情。

 

晶莹的露水从叶片边缘坠下,空气中都带着新鲜的味道,就是这样一个崭新的清晨。

 

实际上,不止是汉尼曼和玛奴艾拉,整个修道院都带着或欣喜或疑惑或好奇的心情,猜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那名寒冰一样无笑无泪的老师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然而对于贝雷丝和青狮学级的学生们来说,这已经无关紧要。

 

金秋的落叶随风飞舞,俯瞰田地间的金色麦浪。农夫在骑士团的帮助下来回忙碌,孩子们在果实累累的林园中嬉笑追逐,渔夫齐心协力将满当当的渔网拉上岸。大门处的市集,南方与东方的行商人用浓重的口音互相讨价还价。阿罗伊斯与骑士团的雇佣执事谈论热火朝天。萨米亚在武器铺调试新换的弓弦。希尔妲从商店买下好看的饰品,不由分说戴在莉丝提娅的发间……

 

收获的季节,欢笑声传遍了整个芙朵拉大陆。随着时间推移,三个学级一年一度的盛大活动也渐渐临近。

 

秋意渐浓的飞龙节二十七日,士官学院传统的古隆达兹狮鹫战拉开了帷幕。

 

鹰隼的鸣叫响彻长空,苍穹如镜,阳光普照,一望无尽的原野上,三方势力彼此严阵以待,精悍整肃的阵容面貌简直不像初出茅庐的学生,而是无论放到哪里都足以撑起一方天地的精锐部队。

 

黑鹫,青狮,金鹿,半年以来的成果即将得到验收。

 

将天帝之剑握紧,贝雷丝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山坡,大司教蕾娅缓缓点头,骑士团的旗手高举手中桅杆,狮鹫之旗随风飘扬。

 

三名级长一声令下,模拟战正式打响。

 

狮鹫平原上刀剑飞舞,骑兵与天马彼此纠缠,黑白魔法光影闪耀。

 

帝弥托利的数次突刺都被库罗德躲过,金鹿的级长却也没有机会弯弓搭箭。艾黛尔贾特与修伯特联手试图锁住贝雷丝的步伐,却徒劳无功。希尔凡纵马驰骋,挺枪防御菲尔蒂南特的劈砍,杜笃与拉斐尔拳拳到肉势均力敌,林哈尔特与莉丝提娅的魔法光辉互相碰撞,炎雷交错令人睁不开眼。

 

学生们以全副身心相互交手,平原之上尘土飞扬,不断有人失去战斗力后退出战场。太阳逐渐偏西,站在蕾娅身侧的西提司猛一挥手,狮鹫战落下帷幕。

 

清点战果,拿下胜利桂冠的是青狮学级。

 

由库罗德提议,在大修道院食堂举办没有学级隔阂的盛大宴会很晚才结束,修道院内仍然灯火通明,教师与学级长并肩走过修道院的大厅。

 

“请让我再道一次谢,能够在狮鹫战取胜,都是多亏了老师。”

 

贝雷丝笑着摇摇头。

 

“是托大家的福。”

 

“确实是这样,但正是因为有老师在,我们才能变强。”

 

夜幕已然降下良久,如同缓缓晕开的墨水,温柔而无声地包裹了天地间的一切。

 

帝弥托利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多走出两步的女子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级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后还是决定抬起头,缓缓开口。

 

“……以前没有说过,老师刚来学级的时候,我有一点……怕你。”

 

贝雷丝微微睁大了眼。

 

“既不笑,也不生气。虽是如此,看起来也不像是压抑自己的感情。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不在乎我们这些学生,但似乎也不是……无法理清你到底在想什么,该说是感觉不到七情六欲吗……”

 

听到帝弥托利毫无保留地说出对昔日自己的印象,女子竟然露出了微笑,将双臂环绕在胸前。

 

“……那现在呢?”

 

“现在不一样。”少年非常快地摇了摇头,“一起度过的这半年,我看到了老师许多生动的表情。能在这个学级和老师一起生活,我觉得真的太好了。”

 

相视而笑,帝弥托利还想说些什么,憧憧人影便聚了过来,青狮的同学们将二人围在了中间。

 

“两个人在打情骂俏什么呢?我也想加入~可以吧?”

 

“……希尔凡,适可而止。”

 

“哎呀哎呀,我也想加入~我还没跟老师说够话呢。”

 

“我也是!我有好多话想跟老师说,也有很多事想跟老师道谢!”

 

“那个,老师!我也是因为有老师在,才能努力到现在!”

 

“就像亚修说的一样……老师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嗯,嗯!没有老师的青狮学级,感觉就不是青狮学级了,对吧!”

 

“我认为和你一起战斗也相当不错……”

 

“我也是,能够体验这些……老师,请允许我再次对您致上谢意!”

 

希尔凡,杜笃,梅尔塞德斯,雅妮特,亚修,英格莉特,菲利克斯,芙莲。

 

贝雷丝注视着这些朝夕相处的学生,蓦地回想起第一次模拟战结束的时候,那时的惊讶困惑已经消散无踪,这是连贝雷丝自己也不知如何改变的心境,暖暖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像是要代表大家最后总结,帝弥托利走到学级大家的正中间。

 

“……就是这样,大家都打从心底里信任着老师,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那是我要说的话。”

 

轻巧柔和的话语,学生们将视线聚集在老师的身上。

 

贝雷丝表情安然,没有了往日的冰冷淡漠,嘴角有浅浅的上扬,冰蓝色的双眼分外灵动。

 

“真的很高兴,可以成为大家的老师……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几秒钟的全体愣怔。

 

希尔凡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吹了个口哨,杜笃也瞪圆了眼,梅尔塞德斯啊啦啊啦地眯着眼微笑,雅妮特与英格莉特半张着嘴,亚修满脸的不可置信,就连菲利克斯也是一副呆住的表情。

 

“老师……谢谢您!真的非常谢谢您这样说!”

 

最早反应过来的是芙莲,天真无邪的笑颜如同悄然绽放的香水百合,贝雷丝也随之笑着点头。

 

学生们纷纷喧闹起来,帝弥托利环视了一圈老师与同学,握紧拳在空中做了一个努力的手势。

 

“距离毕业还有半年,大家一起加油吧!”

 

“哦!”

 

虽然没有跟着希尔凡他们一起喊出声,贝雷丝也站在大家身后,抱着双臂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今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快回房间,各自休息吧。”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帝弥托利也准备与老师道别后离开。

 

贝雷丝却先一步叫住了他。

 

“帝弥托利。”

 

“怎么了,老师?”

 

“谢谢你,都是多亏了有你在。”

 

级长一怔,看到老师直直地注视着自己,那带着浅淡笑靥的素净面庞,几乎让人无法挪开目光。

 

“多亏了……我?老师,你指的是……”

 

“没什么。那明天见。”

 

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贝雷丝摆摆手便走出了大厅。

 

留下帝弥托利一个人站在原地,愣怔不知所以。

 

狮鹫战后的第三日深夜,帝弥托利从训练场走出,用毛巾擦拭头上的汗水。

 

“哟。”

 

身后传来一个些许陌生的声音,帝弥托利回头看去,身影魁梧的男子站在那里,向自己摊开一只手打招呼。

 

那是老师的父亲,赛罗斯骑士团现任团长,被誉为历代最强战士的杰拉尔特·艾斯纳。

 

“杰拉尔特大人!您出任务回来了啊。”

 

“是啊,帝弥托利殿下,真遗憾没能看到狮鹫战青狮学级的表现,虽然有点晚了,但还是恭喜你们。”

 

“谢谢您,这都是老师的功劳。”

 

杰拉尔特豪爽地笑着,似乎心情很好,接着用大拇指指了指食堂的方向。

 

“不嫌弃的话,愿不愿意赏脸与我这个老佣兵一起喝几杯?啊当然,是我请客。”

 

“您……是有什么事吗?”

 

老战士的请求过于突兀,帝弥托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杰拉尔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你是我女儿执教学级的级长,想和你多聊一聊,而且……关于贝雷丝,我也确实有些话想跟你说,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分一些时间给我?”

 

老战士一席话坦诚至极,帝弥托利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便点了点头,与老战士一起迈出脚步。

 

为了照顾部分骑士团的成员和滞留过夜的行商人,加尔古·玛库士官学院的食堂与其他的学校食堂有些不同,哪怕是深夜也会有简单的酒水餐饮供应。

 

一瓶普通的同盟产麦芽酒和吐司面包,外加杰拉尔特钟爱的下酒小菜,老战士和青狮的级长挑了靠内的位置坐下,就着两盏昏暗的油灯。

 

“……我必须向你道谢,帝弥托利殿下。”

 

碰杯之后,杰拉尔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认真地看着帝弥托利。

 

“向我道谢……?杰拉尔特大人,您指的是?”

 

“很多事情。你对我女儿这半年的照顾,真的是感激不尽。”

 

帝弥托利险些把手中的面包掉在地上。

 

“照,照顾?您在开玩笑吧?一直受到老师照顾的是我,包括我们能在狮鹫战取胜在内,都是因为有老师……”

 

“哦……原来你是会对自己的付出毫无自觉类型的人啊。这可真是,在这方面和贝雷丝那家伙还真是一模一样,哈哈哈……”

 

似乎已经有了轻微的醉意,口齿都有些含糊,老战士无视帝弥托利诧异的眼神,将酒杯放下,目光对着桌面。

 

“……我去北边执行任务之前,和那家伙谈过一次。”

 

杰拉尔特的声音平缓下来,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谈话内容……最近动荡的局势殿下也清楚,原本只是对我如果有个万一嘱咐她一下,如果换在以往,贝雷丝肯定会给我一个一本正经的回应……可是那天……那家伙一边摇头说着‘真不吉利’,一边对我笑着……”

 

老战士微微眯起了眼,凝视着杯中的酒,声音略微有些哽咽。

 

“她……她学会笑了。整整二十一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家伙笑……她笑起来……真的很像她母亲……”

 

猛地将麦芽酒灌入口中,杰拉尔特语气充满感慨与怀念,帝弥托利听得哑然,片刻后不确定地开口。

 

“老师的……母亲吗?我,我从未听老师提起过。”

 

“那是当然,毕竟我妻子死后,那家伙就是我一手带大的……她从来没有感受过一天的母爱……”

 

“……!”

 

由于惊愕,帝弥托利瞪圆了眼,杰拉尔特不住地摇着头,声音苦楚。

 

“我是个除了做战士以外一无是处的男人,除了生存的技巧和战斗的方法以外什么都无法给她……就连那家伙成为佣兵,也是因为想要帮我,我拗不过她……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女儿带好,也知道自己没能让她过上普通女孩应该过的生活……”

 

老战士沟壑纵深的脸上刻满了自责,低着脑袋,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发颤。

 

这些话已经在他的心底压抑了二十余年。

 

“但是……你做到了,还有其他的小鬼们,你们做到了……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谢谢你们……”

 

“杰拉尔特……大人……”

 

杰拉尔特恍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帝弥托利,目光是无以复加的认真。

 

“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布雷达德殿下……”

 

突然被叫到全名,帝弥托利不禁肃然正坐。

 

“如果真的有哪天,我有什么不测,贝雷丝那家伙……就拜托给你了。”

 

“什……?!”

 

夜色沉寂,食堂里悄无声息,只有这一处的油灯昏暗。

 

杰拉尔特仿佛在诉说遗言一般,男人的神色无比肃穆,直勾勾地盯着青狮的级长。

 

帝弥托利大脑一片空白,思维跟不上节奏。

 

“但是。”

 

还未等少年开口回应,杰拉尔特话锋一转。

 

“如果你敢欺负她,不管你是王子还是国王,我都一定会把你的骨头敲碎,明白吗?”

 

前一秒的庄重紧接着后一秒的威胁,杰拉尔特面目突然变得狰狞,帝弥托利的惊诧被袭上脊背的寒意完全覆盖。

 

那是几乎要把人神智碾碎的压迫力,毋庸置疑的,属于赛罗司骑士团历代最强战士的压迫力。

 

接着——

 

“……哈哈哈哈哈!别那么拘谨,我只是说着开玩笑!”

 

恐怖的气氛随着老战士爽朗的大笑消散一空。

 

帝弥托利一边喃喃着“不刚才那一瞬间的杀气绝对不是开玩笑”,一边颓丧地垂着脑袋。

 

醉醺醺的杰拉尔特到食堂的接待处付了钱,东摇西晃哈哈大笑着带头走出,留下帝弥托利跟在后面,大脑一片混乱,各式各样的感受混杂在一起,无法收拾。

 

刚走出食堂,杰拉尔特和帝弥托利便迎面撞上话题中心的人物。

 

“……你在和我的学生说什么?”

 

贝雷丝站在月色下,双手环在胸前,冷着脸盯着杰拉尔特。

 

“男人之间的对话,你没必要知道。”

 

“什……?!”

 

无视女儿柳眉倒竖,男人伸出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大笑着扬长而去。

 

一旁的帝弥托利哭笑不得,头发被揉乱的贝雷丝终于反应过来。父亲已经不见踪影,女子便转向自己的学生,满脸的懊恼和气愤。

 

脑海警铃大作,帝弥托利转身想跑,衣服后领却被一只纤细的手紧紧抓住。

 

“那,你说。”

 

“饶了我吧,老师……”

 

 

07

 

是夜,丝缕的云缓缓划过暗蓝苍穹,芙朵拉的冬天将近,拂动的风浸着微微的凉意,吹得树林哗啦啦作响。

 

修道院古朴的大理石外墙遮挡了所有冰冷。

 

大厅内灯火通明,两排金色水晶吊灯光线明亮得刺眼,打下一片片流光溢彩,铺着洁白餐布的数个圆桌旁站着各个学级的学生,白银餐具和高脚杯在灯光照耀下折射迷人的光泽。桌面上装饰着大簇大簇的玫瑰,浓郁的香气笼罩在大厅的每个角落。

 

乐队指挥轻轻挥动手中的指挥棒,婉转悠扬的旋律响起。

 

或熟练或生疏,轻轻踩着脚步,少年牵着少女的手,一对接着一对步入会场,翩翩起舞。

 

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星辰节例行的舞会开始了。

 

“老师!快一点快一点,舞会开始的钟声已经响了!”

 

“可是……下个月课题需要用到的文书还没有整理好……”

 

“哎呀那种事怎么都好,你是第一次参加大修道院的舞会吧?那就更不能错过了,哎呀快走——汉~尼曼~!剩下的就拜托你了哦~”

 

不由分说把满脸为难的贝雷丝从宿舍里拖出,玛奴艾拉远远地向同事喊了一声,便拽着青狮学级的导师向礼堂跑去。

 

赶到会场,玛奴艾拉以多说无用的气势挤开一条路,留下“哎呀老师那我就先去找寻我的真命天子了你玩得开心”一句,便把贝雷丝丢在舞会会场的边缘,一个人继续横冲直撞。

 

翡翠发色的女子愣在原地,低头看看左手拽着仅撕剩一页的课题资料,又抬头看看玛奴艾拉人影消失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

 

旁边有学生递过来一个高脚杯,贝雷丝点头致谢,把教案收起,接过酒杯走到靠墙的桌旁,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开始试着在会场中寻找有没有青狮学生的身影。

 

接着便看到了自己的级长。

 

帝弥托利正与同学级的一名女生跳着舞,步伐优美从容,贝雷丝注意到那名女生的呼吸明显不规律,而帝弥托利仍然毫无察觉地悠然领舞,女子不禁莞尔一笑。

 

不远处便是艾黛尔贾特与另一名黑鹫学级的男学生,舞步同样轻盈优雅。两对舞者擦身而过,恰好路过贝雷丝的面前。

 

“哟,老师。”

 

身旁有声音呼喊自己的名字,贝雷丝向右侧看去,库罗德带着他标志性的微笑站在那里,缓步走过来,眨了一只眼,略微一俯身,拉起贝雷丝的左手。

 

“诶,库罗德……?”

 

金鹿的级长就这么不由分说,牵着贝雷丝的手加入了会场。

 

“不要总是看着嘛,不止是青狮学级,我们也等老师很久了,只是这么在旁边看着岂不是太浪费?”

 

“你等,等一下……!我,我没有经验……!”

 

贝雷丝惊慌地跌跌撞撞,库罗德一个流畅的转身,扶住贝雷丝的腰,帮助她站好了姿势,然后另一只手将女子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开始轻轻挪动脚跟。

 

“老师你看,很简单的吧?”

 

“一,一,一点都不简单……!慢一点,慢一点!”

 

“是是,哎呀,老师你还真是可爱呢。”

 

故意放缓了语调打趣贝雷丝,女子登时满脸涨红。

 

忽然背后一阵发凉,但库罗德早已知道是哪些人的视线,故意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悠然自得地牵着贝雷丝的手,开始跳舞。

 

虽然没有任何经验,但交际舞归根结底是韵律,配合与运动的领域。为了不再继续丢脸,贝雷丝沉下心,认真留意观察着身旁贵族女学生的一步一行,库罗德也是优秀的老师,竟不多时便去了紧张,虽不能说是在战场上那般游刃有余,至少已经不再需要舞伴的引领,可以不出纰漏地移动舞步。

 

心中不由为此有些高兴,贝雷丝不自觉浮起笑颜。

 

“……库罗德,差不多该把老师还给我们青狮学级了吧?”

 

突然舞步停止,贝雷丝险些一个趔趄,抬头一看,是已经跳完一支舞的帝弥托利,金发少年一只手搭上库罗德的右肩,脸色有些古怪。

 

在他身后还有整个青狮学级的学生。

 

“哎呀帝弥托利,到底是还给青狮学级还是还给你?”

 

金鹿级长明知故问,青狮级长抬高了声线。

 

“……库罗德!”

 

“别当真嘛,开个玩笑而已。”

 

摊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库罗德回过头冲着贝雷丝眨了一只眼。

 

“那,老师,我就把你物归原主啦,下次有机会希望还可以和老师共舞。”

 

向着希尔妲和洛连兹所站的圆桌旁走去,库罗德背对着青狮学级摆摆手。

 

“什,什么啊!那个库罗德,居然敢抢在我们前面!讨厌!没眼色!流……”

 

雅妮特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吓得梅尔塞德斯赶紧捂住朋友的嘴。

 

“……不,是我们太大意了,没有注意到老师过来。”

 

声音颇为抱歉,走到贝雷丝面前,帝弥托利把右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随即单膝跪下,优雅地伸出一只手。

 

“老师……不,贝雷丝女士,我能有幸与您跳一支舞吗。”

 

摆出毫无破绽的贵族礼仪,帝弥托利向贝雷丝发出邀请。

 

愣神片刻,贝雷丝又叹了口气。

 

“……是该……这样做?”

 

有些犹豫地把自己的手放进级长的手心,少年优雅地微笑,然后牵着贝雷丝的手重新步入会场。

 

“我,我也想和老师……!”

 

“殿下你快点!下一个换我!”

 

“哼……也不是不能奉陪。”

 

希尔凡,亚修和菲利克斯各自在后方用自己的方式催促帝弥托利,级长心中一阵想笑,但是老师就在身侧,少年还是决定暂时把同学们当做空气。

 

左手牵住贝雷丝的手,右手揽过她的腰——帝弥托利的影子完全将女子融了进去。

 

“不必着急,老师只要跟着我的步伐就好。”

 

“……别得意,我才是老师,说不定谁跟着谁。”

 

个子只到帝弥托利的肩膀,贝雷丝似乎因此有些羞恼,别过了脸。

 

帝弥托利不由哑然失笑,轻轻带着女子转着身体,随着悠扬音乐,青狮的教师与级长开始舞蹈。

 

居然真的如同贝雷丝所说,仅仅是和库罗德共舞片刻,女子就已经基本掌握了所有的要点,节奏把控得恰到好处,几乎与帝弥托利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时间全场安静,所有的舞者都停下了动作,大家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一对舞伴。

 

帝弥托利与贝雷丝的舞步优美无暇,与音乐起伏完美呼应,动作流畅毫不迟滞,每一秒都足以被画师留下不朽的瞬间。

 

划过最后一个小圆,贝雷丝在帝弥托利的引带下左旋一圈。

 

短暂的静默,库罗德带头鼓起了掌,接着是越来越多的掌声和赞叹,响彻整个礼堂。

 

帝弥托利向着四周行礼,笑容爽朗真挚,贝雷丝显得很不适应,有些尴尬地向大家轻轻挥手。

 

少年轻轻的耳语在贝雷丝耳畔响起。

 

“谢谢你,老师,我很开心。”

 

“……嗯,我也是。”

 

舞曲再度响起,一对又一对舞者重新回到宽阔的舞台。

 

帝弥托利和贝雷丝才退出会场,女子便瞬间被学生组成的人潮淹没。

 

“菲利克斯!你这家伙之前不是说什么没兴趣吗?!现在正好没人和你抢训练场,不考虑下去独占啊?!”

 

“哼,真是水平低劣的挑衅,你到后面去,下一个是我。”

 

“呜……明明之前是我第一个说的……”

 

生怕落于人后的希尔凡一把盖住菲利克斯的脸,趁着大家都还未及反应便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揽住贝雷丝的腰。

 

“好嘞!那么老师,就麻烦您也与我跳一曲了!”

 

“诶……诶?!”

 

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贝雷丝再一次被迫回到了会场。

 

连喘息的空隙都得不到,除去抓着希尔凡的脚踝将其拖去训练场算账的菲利克斯,青狮学级的所有男生,黑鹫与金鹿学级的男生,甚至最后连多萝缇雅这样的歌姬与英格莉特等女生都请求与贝雷丝共舞。

 

“不……不行了……好累……救命……”

 

舞伴换了几十个,贝雷丝已经完全忘记了该怎么跳,只觉转来转去昏昏沉沉,头晕目眩双脚发软,趁着又有两个男生为下一个舞伴名额彼此争吵,再也坚持不住的贝雷丝逃出了大厅。

 

夜晚的空气是自由的味道,不敢停下脚步生怕被学生们追来,贝雷丝一路逃到了中庭,直接倒在草地之上,躺着不肯起身。

 

“怎么,逃出来了啊?也对也对,毕竟所有人都猛烈地争夺汝嘛!受欢迎的老师还真是辛苦呐,哈哈哈!”

 

苏蒂斯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贝雷丝只觉心累,回应含糊不清。

 

“才没有……很受欢迎……”

 

不远处,同样溜出来的的帝弥托利听到声音,将视线投过去,看到老师躺在草坪之上,似乎在与谁说话。

 

向周围看了看,没有任何人影,不过老师偶尔会自言自语也并非一两天,帝弥托利决定不去在意。

 

“……老师,怎么待在这种地方?”

 

勉强抬起眼,贝雷丝看到正弯腰向自己搭话的级长。

 

“跳不动,腿软……站不起来……”

 

“哈哈,和我一样呢。不过想和老师跳舞的人还有很多,大家现在恐怕在到处找你了吧?”

 

“你才是……不和艾黛尔贾特跳舞吗?”

 

对贝雷丝来说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疑惑,却问得帝弥托利一怔。

 

想起第一次出实习课题归来,自己对艾黛尔贾特的关心曾被贝雷丝与玛奴艾拉看到。

 

是因为那次……不会真的被老师当做自己与艾黛尔贾特是那种关系了吧……帝弥托利有些无语,思忖片刻,轻轻耸了耸肩。

 

“还是算了。小时候,艾黛尔贾特曾经教过我跳舞,很令人难为情对吧?”

 

贝雷丝有些惊讶,从草坪上坐直了身体,帝弥托利也在老师身边坐下,说起了多年前,艾黛尔贾特与叔父亚兰德尔公来王国流亡的一年时光。

 

“……不过,这全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的男孩,她恐怕早就忘了吧。”

 

“不试着再好好聊一聊?说不定她也记得你。”

 

贝雷丝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关切,

 

“已经太迟了。”虽然多少带着些遗憾,少年的表情却没有分毫沉溺于过去的意味,“一切早已不同以往……她也是,我也是。”

 

艾黛尔贾特变了。

 

帝弥托利依稀记得,八年前的菲尔蒂亚,那时的艾黛尔贾特虽然有些任性,时常露出悲伤的神情,却是活泼明朗,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情,有着直来直去的性格,很快便与自己打成了一片。

 

之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分别,自己将短剑交给女孩时她脸上困惑的表情还留在脑海里。光阴流转,阴差阳错之中,这位名义上的姐姐竟与帝弥托利同级入学,她并没有认出少年,青狮的级长出于很多顾虑也不打算说破。

 

她长高了,也变得更漂亮,许是因为常年宫廷浸染,气质也变得有所不同。然而最令帝弥托利惊讶的是,黑鹫的级长就像是活在面具之下一样,永远都无法完全看透她眼神所蕴含的深意,一举一动都有很强的目的性,仿佛无时无刻不再估量他人的价值,与贝雷丝的纯粹相比,如今的艾黛尔贾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帝弥托利感到畏惧,无法猜透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已经改变了太多。

 

可是,说起改变,自己又何尝不是。

 

明明是唯一的亲人,却再也回不到过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些难言之隐,贝雷丝也不再多问,帝弥托利轻叹着起身,活动有些酸痛的右肩。

 

“话说回来,还真是令人拘束啊,我果然不适合参加这种活动……稍微陪我一下吧,老师,你差不多也厌倦舞会了吧?”

 

“稍微陪你……是要去哪儿?”

 

“女神之塔。”

 

遥指着修道院的最高处,帝弥托利笑着回答。

 

不同于王国北境阴森可怕的科南塔,一直都有精心维护的古老建筑虽有着沧桑的历史感,却也精美壮观。内部墙壁上缠绕着苍翠的爬藤植物,与年代悠远的宗教装潢相配,散发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神圣气息。

 

“这里真安静啊,老师。”

 

“嗯。”

 

站在最高处的眺望室,帝弥托利抱着胳膊靠在墙边,贝雷丝双手扶着瞭望口的沿台。

 

星月浩渺,天空高远暗蓝,偶尔划过流星的轨迹光波流转,如梦如幻。

 

“真美……”

 

女子不由轻声感叹,帝弥托利点头表示同意。

 

“嗯,确实是非常美丽的夜色。这么说来,老师知道吗?关于女神之塔的传说。”

 

将视线收回,贝雷丝看向帝弥托利。

 

“传说吗?之前没什么兴趣,不太清楚。”

 

“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

 

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帝弥托利笑着解释。

 

“传说在这座塔许下心愿就必定会实现……究竟是谁想出这种事情的呢?”

 

“帝弥托利不相信传说?”

 

“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真的认为愿望会实现的人,大概也只有少数吧……女神啊,只会在天上看着我们而已,不管人们再怎么乞求神的垂怜,女神也不会伸出援手……即使女神伸出了手,人们也无法握住……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帝弥托利的语气充满与年纪不符的沧桑。贝雷丝沉默片刻,喃喃自语。

 

“……并不是这样……”

 

“嗯……?老师你说了什么吗?”

 

贝雷丝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你继续说。”

 

“……?不过,只要把它当成单纯的传说,许个愿望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老师,这是难得的机会,要不要许下什么心愿啊?”

 

级长微笑着提议,贝雷丝专注地思考,却得不出答案。

 

“我想不到愿望,你来吧。”

 

“……我的愿望啊……希望不再有人会被残酷的世道夺取所拥有的一切……之类的吧。”

 

帝弥托利的声音非常认真,贝雷丝的嘴角却微微上扬,学者帝弥托利的样子说着。

 

“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

 

“诶……?!”

 

“是不是很像?谁让你之前那么得意。”

 

眉心再次遭到纤细指尖袭击,帝弥托利在老师清亮的眸子里看到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忍俊不禁。

 

“哈哈,老师也变得伶牙俐齿了呢。”

 

用胜利者的眼神看了帝弥托利一眼,女子将手放下,重新看向月色。

 

“不过,确实很像是帝弥托利的风格,是个很好的愿望。”

 

若是以往,能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与老师谈笑,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因为感受到这个事实而欣慰,帝弥托利思忖片刻,想要延续这样的话题,便笑着开口。

 

“谢谢你,老师……啊……还是说,在这种时候,我该许下‘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这一类的愿望才对呢?”

 

“……?!”

 

贝雷丝的动摇竟然显而易见。

 

女子愣在原地,杏眼圆瞪,怔怔地看着帝弥托利。

 

自以为已经达到预想中改变气氛的效果,帝弥托利语气一转。

 

“哈哈,怎么样啊,老师?我也变得比较会开玩笑了吧。”

 

“……你很过分。”

 

冷淡的语气,空气里的温度猛地降至冰点,效果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抱,抱歉,是哪里过分呢,是讲话的方式,还是谈话内容……”

 

帝弥托利有些慌张,贝雷丝紧抿着嘴唇,看似没有波动的五官却蕴着怒气,那是老师气愤到极点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呃……!那个,老实说,我正在反省……我曾不小心对学级的大家说出‘再见面吧’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开始惊慌的帝弥托利连忙转移话题,恰好之前的思路也延展到这里,便孤注一掷提起。

 

本来做好了老师把他留在这里一走了之的觉悟,却没想到起了作用。贝雷丝的目光发生变化,似乎忘记了之前的气愤,等待着帝弥托利后面的话语。

 

老师在这方面……总是意外得单纯。

 

又或者该说,她永远把学生的事放在自己之前呢。

 

带着既庆幸又伤感的心情,帝弥托利苦涩地开口。

 

“我不该说出‘再见面吧’,‘要一直在一起’这种关于将来的约定。因为我明明有不惜赌上性命,也必须完成的事情。”

 

是指白鹭杯结束的当晚,青狮学级在舞会前夕集合的时候,因为气氛的原因,帝弥托利脱口说出五年后的千年祭要一起再会的约定。

 

同学们都为这个约定而欢欣,帝弥托利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过于浅虑,若是自己不在便请老师主持的要求也被拒绝,说出的话已经无法收回。

 

明明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约定。

 

“帝弥托利。”

 

老师的呼唤将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帝弥托利唤醒。

 

“你要完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声音带着隐隐的魄力,帝弥托利不得不直面老师,正思考着如何回答,贝雷丝却接着发问。

 

“与你说的‘复仇’有关?”

 

心里一惊。

 

从露米尔村回来的时候,自己一时激愤说出口的一切被老师牢牢记在了心里。

 

沉吟片刻,决定不再遮掩的帝弥托利点了点头。

 

“……没错。”

 

“不可以告诉我其他的内情?”

 

“对不起,老师,现在……还不是时机……”

 

“……那么,我会帮你。”

 

出乎意料的回答。

 

没有说出放下复仇之心才是正途之类的空话,贝雷丝只是用沉静而坚定的目光没有表情地看着帝弥托利,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又想要点帝弥托利的额头,最终还是没有动。

 

“相对的,你一定要完成之前与大家许下的约定。”

 

帝弥托利一阵怔然,呆呆地看着老师的脸。

 

“我不会……让你赌上性命。”

 

贝雷丝伸出手拉住少年的右臂,从那里传递来的暖意让他一阵恍惚。

 

皎洁的月色如同水银般倾泻一地,在墙壁上留下稀疏光影。

 

空气薄凉,老师的微笑却如同数九艳阳般温暖。

 

帝弥托利脑海一片空白。

 

这四年来,他无一日不被噩梦纠缠。

 

那些声音在尸山血海中熊熊燃烧,嘶吼着痛苦和仇恨,那些儿时幸福而怀念的记忆已经如同古老旷野上吹过的微风,遥远得不可追溯,被撕裂尘封,再无回头的可能。

 

每次入梦,大片火红的烈焰,连同那些烧焦腐烂伸出的手便会将他极速卷入,无边的悲鸣充斥少年的世界,让他不得解脱。

 

他知道这是自己独自苟活的惩罚,也明白这是自己必须背负的复仇,眼下幸福安逸的学院生活不过是终将逝去的昙花一现,他终将走向染满鲜血的不归之路,那里的尽头不会有任何的救赎。

 

直到这一刻,帝弥托利才终于愿意去相信。

 

哪怕是在噩梦深渊的谷底,也依然藏着名为希望的东西,总会在前行无路,一片绝望之际,化为将他救赎的光明。

 

——如果可以与老师一起走下去

 

“谢谢你……老师。谢谢……”

 

良久,左手覆上贝雷丝的手背,少年埋下头去,眼睛隐藏在落散落的碎发下,声音哽咽。

 

女子浅笑着,点了点少年的额头。

 

 

08

 

——抱歉啊……看来我不能再继续陪着你了……

 

——没想到第一次看你掉泪……竟是在和我诀别的时候……让我又开心,又悲伤……

 

——谢谢……你……

 

抬起,放下。

 

再抬起,再放下。

 

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懦弱,帝弥托利站在骑士团长的房间门口,足足过了半小时,少年才下定了决心,推开门走进。

 

她坐在父亲的床上。

 

腿上放着一本老旧的日记,双手交叉放在封面,女子无力地垂着头,额前落下的刘海遮蔽了表情,帝弥托利只能看到一条薄薄的唇线,了无生气。

 

在左侧桌子上放着的午餐是芙莲几小时前送来的,没碰过的食物现在已经完全冷掉了。

 

房间内光线昏暗,空气安静地几乎让人窒息。

 

窗外下着细雨,连绵一整夜,淅淅沥沥,未曾停歇。

 

“原来在这里,蕾娅大人正在找老师哦。”

 

故作平常的招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心脏抽紧,帝弥托利还记得带着杰拉尔特的遗体从礼拜堂撤军的时候,贝雷丝一路无言,表情似乎是不动声色,整个人却仿若溺在海水之中,会就此静静地沉入海底,永远消失。

 

“对了,晋见之后,要不要去食堂?老师在那之后就没好好吃过饭了吧?”

 

依旧没有回应,帝弥托利低垂着眼睑,摇了摇头。

 

“……说说罢了。还不可能有那种心情吧。”

 

走到桌前,将冷掉的饭食端起。

 

“杰拉尔特大人的事情……无法帮上忙真的很抱歉。在你平静下来之前,就待在这里吧。至于蕾娅大人和大家,我会适当敷衍过去的。”

 

“……不能这样。”

 

贝雷丝的声音细若蚊蝇,帝弥托利苦笑着摇摇头。

 

“不用勉强自己没关系……没有人会责怪老师的。”

 

或许老师需要一个人再静一阵子,这么想着的帝弥托利将冷掉的食物端到门口,回过头。

 

“……我拿去加热一下,请一定要记得吃。”

 

回答帝弥托利的是一片寂静。

 

看到级长走出房间,青狮的学生与骑士团的众人立即围上。

 

“殿下!老师,老师她怎么样?”

 

英格莉特格外焦急,所有人都盯着帝弥托利。

 

金发少年阖上眼,缓缓摇了摇头。

 

“该死……难道我们就真的什么都做不到吗!”

 

一拳砸在墙壁上,希尔凡的声音是那样不甘。

 

众人皆是死一般的沉寂。

 

“杜笃,能帮我个忙吗?”

 

“……是,殿下。”

 

自己没有味觉,能依靠的就只有杜笃的指导。

 

黄昏将近,帝弥托利端着自己与大家精心准备的晚餐,轻轻敲了门。

 

“老师,我进来了。”

 

等待五秒不见回应,级长将门推开。

 

贝雷丝仍然坐在原处,没有挪动一下。

 

加热了一次的饭食仍然放在那里。

 

“拜托了,老师……多少吃一点吧。”

 

“……不要管我,帝弥托利。”

 

微微侧过脸,女子的声音仍然没有分毫生机。帝弥托利咬了下唇,看了看手上餐盘,鼓足勇气开口:

 

“这是大家一起在食堂做的饭菜,我在杜笃的帮助下熬了碗粥,虽然不能保证味道……”

 

听到这句话,她微微了抬起脸。

 

帝弥托利终于看到那双无论何时都充满自信的冰蓝色双眼,此时没有丝毫神采,在泪水的映衬下更显清亮,却让人心痛欲死。

 

“大家都很担心你……吃一点吧,拜托了,老师。”

 

重复的恳求,女子沉寂良久,将日记放下,伸手接过。

 

没有拒绝帝弥托利坐到身边,贝雷丝动作僵硬地拿起勺子,将粥送进嘴。

 

“……好难吃。”

 

将碗放下,女子停止进食,出乎意料的反应让帝弥托利手足无措。

 

片刻后,发颤的嘴唇轻轻翕动。

 

“和那个人做得一模一样……”

 

级长心中猛地一惊。

 

与说出的内容不同,她声音沙哑,泪水止不住地坠落。

 

“已经记不清是几岁的时候……我发了高烧。”

 

将碗捧在手心置于腿上,贝雷丝的声音仿佛天空般飘渺。

 

“他很着急,可那时他正带着我做佣兵的工作,我咽不下干涩的应急食物,父亲只能背着我就近找了一处废弃的房屋……那碗粥非常难喝……乱七八糟的食材都混在一起,火候也掌握得不好……但我知道,那是父亲为了生病的我努力做的……”

 

帝弥托利在一旁看着老师的脸。

 

“……父亲很喜欢钓鱼,总想带着我一起去,可是我没有他那样的技巧,只能看着父亲的战果干瞪眼,赌气把钓竿整个扔进湖里,父亲却不生气,只是开心地大笑……”

 

诉说着回忆的她分明是笑着的,可眼角的泪,却一直,一直流。

 

“……因为觉得没有意义,我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可是父亲却从来都没忘过……每次都会到镇上买来礼物与蛋糕,他唱诞生歌就像锯木头一样……可是那时听着那样的歌,却觉得无比安心,不知不觉就会睡着……”

 

女子的身体越俯越低,嘴角的弧度也渐渐消失,大颗大颗的泪水坠下,如同晶莹的珍珠,散落一地。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呢。明明都是那么重要的事……”

 

雨势渐沉,敲打着修道院的屋顶,声音萧瑟,似一首挽歌。

 

“我甚至……从来没有对父亲说过一句‘我爱您’……”

 

自以为已经过了凡事都要说出口的年纪,总觉得只要去做便足矣安置一切。

 

长久的一意孤行把她塑造成了今天的模样,穿行于战场的日夜填满了孤岛上已经停止流转的时间,抵不过半世守望。

 

投身于硝烟的初衷早已模糊不清,连那些无可替代的回忆都忘记,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一切,从此被名为回忆的枷锁永恒尘封,再也没有机会取回珍惜。

 

大梦方醒,才觉一切已空,物是人非。

 

冰冷的手突然有了些许温度。

 

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贝雷丝看到帝弥托利看着前方,伸出一只手覆上自己的手背,神色满是伤痛。

 

少年目光幽深,不知在注视哪里的远方,恍然开口。

 

“老师……我啊,并不认为只有永不止步的人才是强者。能够停下脚步为死者哀悼,也是人类的坚强之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缓缓侧过身,级长语调舒缓,仿佛与贝雷丝的痛楚感同身受,神色黯淡。

 

“但是,老师,无论有多悲伤,眼泪总有一天会流干,肚子也会饿。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只能抓紧这个目标迈步向前了。”

 

“……目标?”

 

孩童般无助的声音。帝弥托利缓慢而庄重地点头,阖上眼睑。

 

“四年前,我也曾在那不详的达斯卡之地,体验过一样的心境。比任何人都强大的父亲,在我面前身首异处。比任何人都温柔的继母,留下我一个人消失在火海之中。无论是重要的伙伴,或是无可取代的友人,我都拯救不了……为死者报仇雪恨,正是那天独自活下来的我,责无旁贷的使命。这份决心,给了我重新振作,继续前行的力量。”

 

不惜撕破那些鲜血未凝的伤疤,少年双手轻颤。仿佛于那无数次梦中再现的地狱中重走一遭,似乎只要自己再一次被炼狱之火折磨,便可以替老师分担哪怕些许的悲痛。

 

“杰拉尔特大人已逝的现在,老师的使命是什么?老师的心中……已经下定决心了不是吗?方才西提司大人下令召集骑士团,要展开大规模搜索,可能不会立刻就有成果,但应该很快就可以掌握敌人的动向吧。而我,只有一件事要告诉老师……”

 

帝弥托利把手从老师的手背上放下,站起身。少年自上而下的目光凝视,贝雷丝也恍然站起。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打算陪老师到底……直到最后。”

 

下定决心,帝弥托利伸出双手,扶住贝雷丝的双肩。

 

这才发觉,自己曾以为强大到足以背负一切的双肩,竟然如此单薄。

 

他试着微笑,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贝雷丝的身体轻轻颤抖。

 

强撑的伪装,虚假的坚强,在这一刻统统破碎,心底的寒冰成片成片的坍塌,成千上万的泪水化作洪流一涌而出。

 

抓住少年的衣襟,像是将要溺死之人,失去所有力气跪倒在地。

 

“呜……呜啊啊啊啊……”

 

将脸埋在帝弥托利的胸口,哭得声嘶力竭。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自责,愧疚,悔恨,无力,思念,似乎要将这些压抑在内心深处所有的悲伤全部释放,女子放声大哭。

 

帝弥托利瞪大眼睛低头看着贝雷丝,她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虚弱和孤独。

 

踟躇半晌,帝弥托利单膝跪在地上。

 

尝试着伸出手,将贝雷丝揽在怀中。

 

——无法将逝去的家人还给她

 

——也无法立刻手刃仇敌慰藉她

 

——自己能做的如此有限

 

怀中女子的身体那样单薄,似乎连心都被泪水完全淹没。

 

胸口几乎痛到窒息,无人知道他那一刻将一个誓言怎样的烙入心底。

 

不管今后的时光如何,他都绝对,绝对不会让她像今天这般哭泣。

 

啊啊——

 

原来,是这样——

 

我,对老师一直——

 

沉默着收拢了手臂。

 

帝弥托利以要替贝雷丝遮蔽一切风雨的姿态,将女子护在怀中。

 

雨声渐弱,却不见放晴,这场雨似乎永无止息。

 

会有停歇的一天吗?

 

贝雷丝在父亲逝世的一周后走出骑士团长的房间,婉拒了蕾娅等人要她继续休养的好意,青狮学级的导师重新走回了课堂与战场。

 

“真的……不要紧吗,老师?”

 

站在讲台旁,帝弥托利担忧地看着贝雷丝。

 

“我没关系,帝弥托利。”

 

教师摇了摇头,以示自己没事。

 

“那天……谢谢你。是你给了我力量,我会继续向前……与你们一起。”

 

贝雷丝语气认真,帝弥托利用力点了点头。

 

“帝弥托利。”

 

“嗯?”

 

“以后,我可不可以叫你帝弥?”

 

少年愣住,却见女子的神色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味。

 

看不透老师的心思,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眼睛干涩,少年缓缓颔首。

 

“那,帝弥……”

 

贝雷丝微微眯着眼,抬起手指,再次轻触帝弥托利的额角。

 

帝弥托利只觉老师的指尖仿佛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只这样轻轻一触,便足以温暖所有的时光。

 

“以后……也请多指教。”

 

女子清浅的笑容,如同阴云散尽骤雨初息后天边绚丽的虹光,纯净高远,又像雨中盛放的烟花,瞬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天地。

 

帝弥托利看出了神。

 

守护节的最后一日,骑士团发现了敌人的行踪,在帝弥托利和贝雷丝的力争下,蕾娅终于点了头,许可青狮学级出击。

 

大修道院近郊的封印之森。

 

“刚才的魔道是……?老师怎么了?!”

 

激战半日,帝弥托利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贝雷丝沉着应战,穷追不舍,将科罗妮艾逼至绝境,复仇的对象却被索龙偷袭挖出心脏,无形触手制住贝雷丝的行动,不祥的黑紫色暗炎席卷祭坛,吞噬了老师的身影。

 

“看到了吗……那家伙被禁咒的黑暗吞噬了,永远徘徊在虚无的黑暗中,再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可惜了天帝之剑啊。”

 

敌魁索龙沟壑纵横交错的脸就像腐烂的肉块堆聚在一起,他用手杖敲敲地面,语气轻巧,得意洋洋。

 

“怎么会……骗人!老师不可能死!”

 

“没有错,因为老师……是特别的!”

 

“……我不认为那个人会因为这点程度就死去。”

 

雅妮特,芙莲,杜笃以言语回击索龙。

 

“的确是尚未死亡,不过,也相差无几了。只能飘荡在没有出口的黑暗中……肯定很痛苦吧,会被绝望所吞噬吧!”

 

索龙枯黑如僵尸般的手臂从衣袖处露出,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还活着,殿下,千万不能放弃希望。”

 

“……没错,一定要救出老师,然后……杀了这个恶徒。”

 

帝弥托利手中的长枪直指索龙的心脏,原本俊美的脸,此刻神色却犹如地狱归来的修罗。

 

“从手开始剁碎,在无法忍受的苦痛中死去吧……!”

 

“这态度……哼,真无趣。”

 

用手杖敲了敲对面,索龙转过身去,以传送术回到祭坛。

 

“休想逃————!”

 

帝弥托利一声怒吼,挥舞长枪击溃围上来的重甲骑士,向着祭坛疾驰而去。

 

青狮学级与骑士团的协助者紧随其后。

 

状况非常绝望,谜样的士兵不断涌出,魔兽的数量也有增无减。

 

级长豁出一切,嗜血恶鬼般的战斗方式让在远处观战的索龙都感到震惊。他在敌军人海中左冲右突,竟是无人可挡,一路杀至与祭坛仅有十余米的距离。

 

少年甚至没有喘息,青色战袍浸满鲜血,面容狞历。

 

——那是经历过真正地狱的人才会有的神情

 

索龙看得愕然。

 

“……你们的老师不会回来了,放弃吧,年轻的狮子哟,那样我还可以给你们一个没有痛苦的死亡。”

 

似乎对索龙的话语而感到不可理喻,帝弥托利连声冷笑。

 

“……你以为她是谁?你以为……我是谁?”

 

“哦……?”

 

“她是我们青狮学级的导师贝雷丝·艾斯纳,怎么可能轻易死在你这种畜生的阴谋下……我答应过杰拉尔特大人,也对她发过誓……会陪她到最后……!”

 

突然俯身,长枪一个横扫砍断了冲锋而来的圣骑士马腿,紧接着用枪柄别断了其喉咙,转手一把抓过准备扭头逃走的术士,将其狠狠砸在地面,骨头尽碎。

 

缓缓起身,周围的士兵已经无人敢接近,帝弥托利直直盯着索龙,目光寒至冰点,嘶声怒吼。

 

“我是她的学生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布雷达德!我会杀了你!将你挫骨扬灰!然后救老师出来!你看好了!”

 

索龙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自觉后顿感愤怒。

 

“区区小鬼——”

 

紧接着。

 

天帝之剑划开长空。

 

“凶星……连黑暗都一并吞噬吗?!”

 

索龙愕然地看着世界被锋刃缓缓斩裂,深渊与真实的界限被生生砍断,自裂痕而跃出的女子手上利剑红光大盛,屹立在索龙面前。

 

帝弥托利也怔然瞪大了眼。

 

黑色轻甲与随风飘扬的长衣披风,无疑是他们青狮学级的任级导师,原本深翡翠色的发丝已经变成与大司教蕾娅同样的莹绿色,祖母绿般的双瞳凛然坚毅,傲视着面前猥琐成一团的索龙。

 

“你于扎拉斯之暗中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竟能突破那片黑暗……!”

 

“是……老师吗?”

 

“……是我,帝弥。”

 

隐隐哽咽的嗓音,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事物。

 

但女子没有犹豫,高举起手中的天帝之剑。

 

“别大意……还没有结束。”

 

动作迅如极电,几乎是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天帝之剑的光辉犹如巨龙蜿蜒,成了天地间最耀眼的光芒,索龙躲避不及,用以抵挡的手杖被一分为二,长袍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该死,若不由我亲自解决,就无法如愿回去吗……!”

 

索龙充满愤恨地吼叫,摊开两只手放在身前,黑色暗流在其掌心汇聚成庞大的能量。

 

“帝弥,大家,后方拜托了。”

 

“……是!”

 

把自己的身后毫无顾虑地托付给学生们,贝雷丝飞身冲向仇敌。

 

帝弥托利狠一咬牙,转身挥动长枪大声向同伴下令,青狮学级与骑士团的众人精神大振,所有想要妨碍贝雷丝的神秘士兵与魔兽均被一一击倒。

 

“这并非终结……吾等的夙愿……塔烈斯大人必定会……”

 

心脏被天帝之剑贯穿,索龙反而平静下来,嘶哑着冷笑数声后,倒在贝雷丝脚下。

 

结束了。

 

杰拉尔特的两名仇敌已经死去,神秘的士兵与魔兽群也被剿灭。在与老师短暂交谈过后,学生和骑士团开始救治伤员,清理战场,并派人去通知蕾娅与西提司,各自忙碌。

 

向杜笃和希尔凡安排好了与骑士团的协调工作,帝弥托利擦去脸上的血迹,走向正一个人站在祭坛的贝雷丝。

 

“老师……”

 

女子手上拿着那本日记,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察觉到级长的气息,女子轻轻转过头,视线轻柔。

 

“……我成功了,帝弥。”

 

相视而笑,帝弥托利接着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老师……那副模样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女神把力量借给了我。”

 

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寥与自责,女子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蔚蓝的天际,瞳色已与往日不同,却依旧明亮澄澈。

 

“女神……把力量借给了你?那简直……就像是神话再现啊。不过,亲眼目睹老师劈开天空的英姿后,我也不得不信了。”

 

帝弥托利单手摸着下颌说着,贝雷丝笑着回应。

 

“圣者赛罗司的神话吗?”

 

“是的,女神一定是从立志讨伐邪恶的老师身上看到了与赛罗司的共同点吧。老师若是被女神授予力量的赛罗司,那和我相衬的就是……”

 

没有任何预兆。

 

就连脸上的浅笑都没有褪去,女子的身体便如同断了线一般,轻轻向后倒去。

 

“喂!老师,你怎么了?!”

 

帝弥托利方寸大乱,慌忙跪下身扶起女子的肩膀。

 

“……咦?该不会是……睡着了吗?”

 

没有明显的伤口,女子的气息也很平稳,睫毛微颤,呼吸细长。

 

贝雷丝的睡颜那样恬静,毫无防备,眼角隐隐有泪。

 

“究竟是怎么……总之,必须尽快让人诊察。”

 

踌躇片刻,帝弥托利略显尴尬,明知贝雷丝无法听到,还是轻轻地说着。

 

“……抱歉,我要背你了哦,老师。”

 

将老师扶起,弯下腰让她俯在自己的背上,帝弥托利站起了身。

 

女子轻得令人惊讶,如同小猫一样安静地趴在少年的背上,念着含糊不清的呓语,气息萦绕在他的耳际,让人脸红心跳,又那样令人安心。

 

夕阳西斜,从礼拜堂到修道院的路如此漫长。

 

帝弥托利竟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如果真的有哪天,我有什么不测,贝雷丝那家伙……就拜托给你了——

 

杰拉尔特大人……愿您的灵魂得到安息。

 

我答应您,我会保护好老师。

 

绝不会让父母与古连的悲剧在老师身上重演,哪怕拼上我的一切。

 

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珍爱的人。

 

微微侧过头,看着身后贝雷丝安宁的睡脸。

 

“老师……”

 

帝弥托利轻轻呢喃。

 

“您辛苦了。”

 

 

09

 

“为什么……点你的额头?”

 

停下正在收拾教案的手,贝雷丝抬起头看着如此发问的帝弥托利。

 

终于鼓足勇气提出一直以来的疑问,女子沉吟片刻,给出一个帝弥托利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回答。

 

“因为讨厌。”

 

“讨,讨厌?!”

 

贝雷丝点点头,语气认真。

 

“你个子太高了,和你站在一起显得我不像老师。”

 

级长险些被直接噎死。

 

苦苦思索,踌躇纠结了半年的疑惑,居然就只是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不过后来……就只是单纯地喜欢那样做了。”

 

女子弯弯眉眼,轻笑着再一次抬起手。

 

“对,就像这样……”

 

光线有些昏暗的教室内,正午的暖阳透过雕花的落地窗,折射五光十色,恰好将二人的身影笼罩其中。

 

微微愣怔,瞳孔中仅映出眼前人身影的金发少年,和低眉浅笑,目光宁静,将纤细的指尖轻轻触碰在他额头上的女子。

 

光影之间,似乎哪里有传来神祖女孩的轻笑声,就此铭刻于心底深处,铸造永恒。

 

每个声音都是一幕故事,每一幕的心绪都不会被遗忘。

 

都说时间是最高明的魔术师,只需要轻轻一挥手,曾经痛至鲜血淋漓的伤疤就会愈合,冰封雪藏会在转瞬之间化作春暖花开。

 

反之亦然。

 

有时只需要云淡风轻地回首,人们便会轻而易举地弄丢曾以为可以珍惜终生的宝物,在比时间更为高明,名为命运与死亡的魔术师手中,一切都被不留情面不容挣扎地碾碎,不留分毫。

 

悲悯的死神留下苟活之人的性命,作为代价取走了太多东西,扭曲的命运,逝者的悔恨,冷漠,孤独,陌路,伤痛,折磨,鲜血。

 

以及,覆水难收,沧海桑田。

 

“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炎帝的面具在少年的脚下粉碎,圣墓之中,他的面容有如修罗。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曾视作最后亲人的少女站在仇敌阵营的至尊之位,炎帝的铠甲与帝国军队将其拥围,十数年来的珍惜与挂念统统化作连讽刺都称不上的弥天笑谈。

 

思绪化作烈焰,鲜血熔铸岩浆,耳畔充斥亡者的悲鸣。

 

连老师的手都猛然甩开,少年泣血般的嘶吼足以震慑地狱之鬼。

 

“我要斩下你的首级……挂在帝都的大门上!”

 

终究踏入深渊。

 

阿德拉斯忒亚帝国向赛罗司圣教会宣战,昔日士官学院的学生艾黛尔贾特·冯·弗雷斯贝尔古亲率帝国军,进攻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

 

平静的学院生活刹那破碎。

 

蝗虫般看不到数量极限的帝国甲兵,密密麻麻覆盖了大地。

 

残阳如血,赛罗司骑士团顽强抗击,卡多莉奴,萨米亚,阿罗伊斯均带领各自的小队在前线浴血,杀退一批又一批,却仍寡不敌众,战线逐渐崩溃。

 

“帝弥托利!”

 

“老师……!”

 

咬牙听从了蕾娅的指示,贝雷丝从大教堂旁山坡一路滑下,帝弥托利带着杜笃和亚修赶过去,与老师合流。

 

“帝国军的主力部队到了,修道院的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帝弥托利仍万分不甘,狠狠攥着手上的长枪,力道之大甚至传出木柄爆裂的声音。

 

“……只要杀了艾黛尔贾特……只要杀了她,这场战斗就一定……!”

 

“艾黛尔贾特早已撤到帝国军后方去了!”贝雷丝声色俱厉,“听好,帝弥托利,我必须去引导所有学生从这里撤离,但是防线眼下已经千疮百孔,有大量的敌军小队渗透进来,我需要你带着青狮学级的大家去挡住他们。”

 

“我知道了……老师,请一定要小心!”

 

“嗯……如果无法抵挡,就立刻逃走,绝对不能有任何一个人受伤!”

 

彼此颔首,贝雷丝和帝弥托利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汉尼曼,玛奴艾拉,贝雷丝等人全力掩护学生撤离,帝弥托利和库罗德带着各自学级的战士组成撤退通道的绝对防线。

 

白色的巨龙展开双翼,遮天蔽日,口中烈焰焚烧原野,帝国军的攻势被有效拖慢。

 

来不及欢呼,骑士团的战士们便陷入愕然,帝国军竟放出了大量的魔兽,这些异形怪物就像听从帝国军的指挥一般,奋力冲击赛罗司骑士团的阵型。

 

四头体型最大的魔兽以自杀式的冲锋向白色巨龙扑去,巨龙一时不备被压制,五头巨兽纠缠不休撞上城墙的外沿,质量巨大的岩石墙壁摇摇欲坠。

 

“蕾娅……!”

 

帮助最后一批学生从修道院逃出,贝雷丝惊呼出声。

 

将四名帝国士兵打飞,帝弥托利看到老师攥着天帝之剑向着撤退路线的反方向冲去。

 

“老师……!?”

 

女子刹住了脚步。

 

帝弥托利看着女子的背影,在夕阳的映衬下下竟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别担心,帝弥。”

 

短暂的回首,贝雷丝对着级长微笑。

 

“我很快就回来。”

 

言罢,女子头也不回地向着战场冲去。

 

“……可恶……!”

 

巨大的不安笼上心头,反复劝说自己身为历战剑士的老师不会有事。将震怒与担忧凝聚在手中,帝弥托利用长枪横在面前,嘶吼着向前突进,帝国的士兵成片成片倒下。

 

“帝国军攻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诸侯的援军遭到伏击!请求支援!”

 

“蕾娅大人!蕾娅大人不见了!快去搜寻!”

 

“卡多莉奴大人!已经,已经无法再……!”

 

败报频传,大修道院的尖塔上,帝国军的黑鹫旗剧烈舞动。

 

“快撤吧,帝弥托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库罗德撂倒了最后一个冲上来的敌人,冲着帝弥托利大吼之后,便向着金鹿学级撤退的方向疾奔而去。

 

“可恶……可恶……可恶……!艾黛尔贾特!!!”

 

万分不甘,帝弥托利的双眼几乎充血,冲着黑鹫旗怒吼。

 

“殿下……!我们也必须撤退,骑士团的防线已经全面崩溃,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从前线退回,吉尔伯特浑身都是血,一把抓住帝弥托利的胳膊,杜笃和希尔凡也赶了过来。

 

“该死……!等等……老师!老师呢?!老师为什么没有回来!”

 

希尔凡死死咬着牙浑身颤抖,吉尔伯特也一片沉默。

 

“希尔凡!”

 

心头浮起巨大的不安,帝弥托利拽住同学的衣领。

 

“老师……老师她坠下了悬崖!被强力的魔道直接击中,坠下了修道院旁边的百米悬崖……!”

 

——什么?

 

“实在是……非常遗憾……”

 

吉尔伯特沙哑的声音响起。

 

“那道悬崖是天堑,没有人可以坠下之后生还……殿下,至少您必须平安撤离才行,不然老师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

 

大脑一片空白。

 

手中染血的长枪铿然落地。

 

老师……死了?

 

父亲,继母,古连。

 

现在,连老师都要从我身边夺走吗?

 

杜笃与吉尔伯特在一旁焦急地大喊,帝弥托利却什么都听不到,双耳如遭雷轰。

 

——我很快就回来——

 

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殿下!我们必须……”

 

“放开我……”

 

吉尔伯特和杜笃一阵吃痛,帝弥托利发疯一般试图挣脱二人的控制。

 

“放开我……放开我!杜笃!吉尔伯特!我命令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把老师……!!!”

 

远处的地平线扬起尘土,隐隐可见帝国的战旗,从大部队折返的菲利克斯疾声怒吼。

 

“白痴……!你在做什么?!帝国军就要追上来了!”

 

“那我就把他们全部杀光!!!老师,老师她还在那里,我要回去救她……!!!”

 

法嘉斯王子声音仿佛泣血,声嘶力竭,吉尔伯特与杜笃两人已经快要抓不住他,少年只发疯一般向着战场的方向。

 

“嘁……!”

 

后颈突然遭受重击,帝弥托利只觉身体整个失去控制,紧接着便是意识模糊。

 

“菲利……克斯……!你这混蛋……!!!”

 

“这一下是我替她给你的……!希尔凡,杜笃,扛上他走!”

 

“可恶……”

 

“是。”

 

“该死……杜笃……希尔凡……放……”

 

意识已经被痛觉淹没。

 

用尽了最后一份力气,帝弥托利向着悬崖的方向伸出手。

 

向着战场,向着残阳。

 

向着他们一起度过无数个日夜的士官学院。

 

向着老师最后一次对他微笑的地方。

 

那样拼了命地伸出手,却空抓住一片虚无。

 

——我都打算陪老师到底,直到最后——

 

“老……师……”

 

随后,一切尽归黑暗。

 

芙朵拉历1181年,初。

 

阿德拉斯忒亚新皇艾黛尔贾特·冯·弗雷斯贝尔古亲率帝国军,攻陷了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

 

大司教蕾娅,青狮学级导师贝雷丝在混乱中失踪,生死不明,赛罗司骑士团分崩离析。

 

没有片刻停歇,帝国军的铁蹄开始侵略王国与同盟,试图一统。

 

山河破碎,边角不绝,狼烟于边境点燃,连成一片。

 

时间随着血雨流转,不久之后,忙于抵抗入侵的法嘉斯神圣王国发生政变,被帝国军趁虚而入,名存实亡。

 

王都菲尔蒂亚被叛臣柯尔奈莉亚献给帝国,名为法嘉斯公国的政权建立,帝弥托利以刺杀摄政琉法斯的罪名被判刑,因随从杜笃的以死相救逃脱,法嘉斯的王子从此下落不明,

 

旧王国领以伏拉鲁力达乌斯家与戈蒂耶家为中心持续着抵抗,同盟领分为亲帝国派与反帝国派持续着内乱。

 

人民流离失所,烈焰烧破天空,血液滚落尘土,战火熊熊燃烧在整个芙朵拉大陆。

 

战争没有尽头。

 

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废墟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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